关于画的杂忆
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期陷入到极度的消沉里面无法自拔。因为年轻,又读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荒唐小说,常常被一些“活到三十岁便死去”的颓废想法所诱惑,于是会时而不时地设想那么一种情景:假若还剩下一两年的光景,便找一个僻静之处,最好有一爿群树环绕的湖面,等到红叶舞秋山的时候,安心地在湖边画画,以渡余生。
其实那时候不碰画笔良久,虽然买了好几个素描本,乱涂乱画过的也就三五页,能称得上作品的,只有一副画在小木板上的丙烯,我曾经将之悬于红旗新村的出租屋良久,取名为“俄狄浦斯”。
说来有些悲哀,在我刚刚学会涂画的时候,一个暑假就能画完两大本跟国企上班的亲戚要的制图册。时至今日,那些遥远的盛夏午后仍旧清晰地浸在我的记忆中,上学前,趁着父母午休的片刻,我着魔般地沉迷于画一本秘密小书,主题是战争,小时的玩伴们扮着各色角色,到小学毕业,欣欣然完成了一大本,初中竟又完成了另一大本。多年以后,外出求学归假之际无意中翻到那些旧物,情绪来了又画了一本续,质量有所提高,数量方面却只有薄薄的几页。
然而我的美术课成绩一直不是最好,幼时也没有接受过什么正统的美术训练,学习的途径主要是临摹连环画,此外就是从书上自学一些透视等知识。毕竟是孩子,模仿能力虽然强,但离开大人的点拨,很难领悟藏在现象之后那些不可捉摸的东西。记得抱着一本水彩入门画苹果,却总因纠结于像与不像,为了画出一个和书上一样的苹果而犹犹豫豫,无从下笔。直至许多年以后,当我为某一绝美的景象所震撼,却发现摄影之无能为力时,才终于理解到画笔所复制的乃是一种感觉,而非视觉,视觉上的像恰是初学者所需要挣破的第一重桎梏。
少年时,家中的墙上被我贴满了画,都是上学暇余所做,大多限于临摹,一半水粉静物,一半卡通人物。静物都是照着印刷品画,为了保持颜色上的相近,总要费大力气去调色,结果每幅画看上去都脏兮兮地,像那么回事,却毫无生气,相对来说,画卡通就无须那么拘束,记得完成那副两开的《龙珠》之后,连自己都觉得格外震撼。
十六岁那年,某个冬日的下午,我推开了那时学校唯一的一间画室的大门,里面冰冷而昏暗,空无一人。那时我遭遇了人生第一个低潮期,百无依托之际画了整整一个学期的素描,专注于使用铅笔来表现铝的轻薄、铜的厚重、衬布的柔软、黑陶的光泽——我几乎以为就要投身于这个行当了,以至购置了整套的画笔和水粉颜料,以及一个大大的画夹,高考结束之后,还继续上培训班,画马赛头,画切开的西瓜……直到一天分数公布,结果高得出乎自己以及众人所料。
只是高涨的热情很难被瞬间扑灭,受限于既成的现实,对画画本身的热爱蜕变做对画具和画册的痴迷。读大学时三天两头地往美院附近的颜料铺子里跑,搜集画笔、各种颜料,画纸……几近病态的地步。幸亏所就读的那所工科院校单调枯燥至无以复加,不到一个学期就翻遍了图书馆里屈指可数的几本老旧的美术期刊,时间的流逝加上环境的熏陶,兴趣也终于渐渐由形象转移至抽象。
那座城市连一家正儿八经的美术馆都没有,我只能泡在柏树林的小书店里看画册,然而方寸之间,仍旧能感受到大师们的力度,被克里姆特的妖娆、毕加索的潇洒、达利的神秘、莫奈的惆怅、梵高的热情深深吸引着。国内也知道董希文、靳尚宜之后还有杨飞云,陈逸飞,以及刘晓东。
《自古英雄出少年》,刘晓东所呈现的那幅画面不正是酝酿在心中良久,却始终无以呈现的那一副么?
偶尔也动动笔,往往是临过期服装杂志上的模特,或者课堂上画老师。有时也画画同学,但像的桎梏也始终不曾被打破,曾经花了十余日依着照片为一位同学画像,最终以失败告终,其时依然不知,我在费尽心思地画照片,而非人本身,我所观察的是像素,而非她。待到后来依着画报上的艾静为另一位同学画像时,我才理解到终于在画人本身了。
毕业后更绝少碰画笔,初到北京两年不及的那段时间里没有画一幅画,那是一段幸福而美好的美术馆时光:印象派展、双年展、全国美展……一次都没错过。画技止步不前,赏技却突飞猛进。
“张小刚就一庸俗实用主义者,他只画洋人想买的。”
“陈逸飞虽然是个商人,但他的每一副作品能看见投入到里面的心血。”
“喜欢任传文的《浮生,小站》,半辈子的情感凝结在里面。”
“大部分国画都是投机取巧,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平面设计……”
我跟同伴如是讲。
那时候包里常揣着一本书《画商利奥·卡斯蒂里与现代艺术》,对利奥发现波洛克的轶事如数家珍,要不是迫于生计,几乎决定改行进入艺术品市场。
二零一二年,偶闻大学同学Y真的在某画廊执笔,遂约了同去农展馆看保利春拍,他向我大倒苦水,讲行当里的各种不堪,我才有些为自己当年的谨慎暗自庆幸。
这两三年,人虽然又回到了北京,却是时过境迁,一来公里私里事务繁杂,二来少了同伴,因此总共没有看过几次画展。但这并不妨碍新发现一些有意思的玩儿,Lofter、DeviantArt以及Pinterest上的资源不计其数,不少都是原创,有些图片给人的触动不亚于某些展品,且少了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直到K出生的那段日子,因为突然间要面对生活和工作上即将发生的巨变,竟然又不知不觉中捡起了画笔,使得每天消磨在小本子上的那几十分钟,成为了化解压力的最有效的途径。如此下来陆陆续续有攒得二三十张,只是因工具和时间有限,技术也久久没有提升,都画得极草,但至少圆了一些少年时的梦,略感释然。
Lofter上的画师阿松说:
“一切都是恰好,再要留住,都是强求。就像以后看过再好的烟花,也比不上十六岁的那一场;阳光再怎么灿烂,也灿烂不过一个少年的盛夏。”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