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节选)

萧木林从并未亲眼见过英子姐给人还魂,舅姥爷的那次不算,毕竟人们活过来。但县城里有着关于她如何帮人起死回生的风闻,版本各色各样,每一种都讲得绘声绘色。至于这些风闻是打什么时候出现的,不仅萧木林搞不清,连英子姐本人也没有个确切的答案。流传最多的莫过于西关大王孩的故事,当日在场的好几个人证实,说亲眼看见死人敲着棺材板从里面爬了出来。这些人没见过多大的市面,把这事儿看成了这辈子最值得炫耀的经历,逢人就讲,添油加醋,不耐其烦。讲的次数越多,添得料也越杂,到最后他们自己大概也搞不清楚事情的原貌究竟什么样子。他们说是某一年的盛夏,天气奇热,极易中暑。那大王孩四十不到,正当壮年,开着家豆腐坊,清早做豆腐,日里推着小车沿街售卖,通常中午不到便售罄收摊。对于大王孩来说,回家进门,最紧要的便是先喝上一盅儿,那天也不例外。不同于往常的是,他喝完了便说困,午饭也不吃,倒头便睡,结果到晚上也没醒过来。这时候,家里人才觉着不对劲,腕子上、脖子上乱摸一通,竟然脉搏全无,赶紧喊人请医生。县医院的吴大夫赶过来一看,摇了摇头,吩咐赶紧处理后事。大热的天,家人不敢耽搁,当即便去寿材店拉了一桩现成的棺木回来,给逝者换衣入殓。还年轻的媳妇哪里受得了这般打击,哭得泪人一般。事有凑巧,那天刘国英正好去豆腐店对面的磨坊里磨面,听见哭声,不由地止住脚步,往那院子里瞅了一眼。这一瞅不要紧,她好似看见了什么东西,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几句,便大步奔了进去。她得是多急,完全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闯进人家堂屋,指着棺木便大喊:“开棺!开棺!那人他想出来!”众人尚没来得及反应,即听到棺木内传出“咚咚咚”的响声,个个吓得脸色大变,全都怔住了。过了了好一会,才有几个胆大的后生动起来,合力把盖在棺材上的木板揭了开,结果,就看见大王孩颤着身子,慢悠悠地从棺材里爬了出来。他脸色红润,哪里有半分死人的样子,站在原地朝着众人笑,还喝令他老婆:“渴了,还不赶紧给口水!”

讲故事的人就喜欢拿后面这句话显自个儿能耐,他们就跟互相比赛似的,口里发出五花八门的诡异声音,想着法子把那死而复生的人模仿地惟妙惟肖。如果听客里碰巧有胆小的人,常常会给吓得叫出声来,于是,讲述者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仿佛得了大成功。

为这事儿,萧木林跟英子姐求证过好几次。她却说大王孩压根儿就没讲话,他也没敲过棺材,是她自己不顾众人阻拦,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棺板推开的。然后,大家伙终于敢围上去看。是在那个时候,棺木里面的大王孩才慢慢地睁了眼。人们发觉他有气,于是合力将他扶了出来。

英子姐说,如果自己真可以还魂,那便是第一次。

萧木林追问:“那你咋就看见那魂儿呢?用眼吗?”

“也说不上,应该是眼吧。大白天的,我就见一个人影儿在院子里飘啊飘,跟股青烟似的,接着我就听见了声音,哀求一样:‘我想出来,我想出来,咋就没人听得见呢?’我便知道不好,心想救人肯定最紧要,别的也没顾上,就一头冲进人家里去了。”

渐渐地,英子姐有了些小名气。隔三岔五地,总是有人来求她帮忙。她说那些魂儿啊,有的是病入膏肓,有的想不开喝了农药,有的是煤矿塌了方刚被抢出来……这种事儿她也从不推脱,无论远近总是肯跑一趟。她深知,救人一命胜造胜七级浮屠。另外,不管成没成,人们都会意思意思,正好能贴补家用。她还跟萧木林说,起死回生她是做不到的,有的魂儿啊,就跟他舅姥爷一样,不愿意回来;另有的啊,倒是想回,却怎么也回不去了。正因如此,她自己并不认可还魂的说法,她觉得还不还的回去都是魂儿们自个儿的事,即便没有她,该回去的也总归能回去,她顶多也就是说上几句好话,让它们心宽而已。

尽管萧木林一直被这个神秘的话题深深吸引,英子姐却似乎不太愿意在他面前多谈论。这萧木林能觉得出来,可他总是按捺不住地想,假如人死后灵魂不灭,那死亡不就成为一种重生了吗?听他这么一问,英子姐无奈地笑了笑,努力地给了他一个诚实的答案:“魂儿在也可能是因为人还没死,真死了那魂儿大概也就散了……”

萧木林真心觉得英子姐人好,心眼好。在大人们里面,这并不多见。他所熟悉的人——包括父母、亲戚、毛纺厂里那么多叔叔婶子大爷大娘——都对小孩子很刻薄。他们总是扮演着凶神恶煞的角色,喜欢编造出一大堆的规矩,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可当有一天他们忽然希望你去做哪件事情的时候,立马换了一副嘴脸,许出各种诱人的承诺,等目的达到之,承诺该兑现了,却又找出诸多理由,百般推脱。英子姐就不是这样的人,说话算数自然不须说,对小孩子们也从不指手画脚。萧木林在新买的大白本上画满了小人,英子姐看到了非但没说他,还兴致勃勃地听他一页一页地边翻边讲。这么一来,萧木林越来越喜欢去她家玩。有一阵子他和刘国栋几乎形影不离,两个人一块儿放学,他会在刘国栋家呆到天黑,写作业、下棋,玩游戏……有时候顺便连晚饭也吃了。萧木林在的时候,英子姐总是会想办法改善一下伙食,虽然吃肉还是有些为难,但她手巧啊,油饼、薯条、韭菜煎鸡蛋……稍微动点花样就足够让俩人解解馋。

萧木林家人对此倒没太多意见,听说他们一起写作业,他妈还挺开心的,叮嘱儿子道:“那孩子可怜啊,没爹没妈,俺孩儿多帮衬着人家点……”

萧木林最不喜欢母亲这种满含怜悯的口吻,他觉得刘国栋一点儿也不可怜。换他有这么好个姐姐,开心都来不及呢。

只是,两个人的这种亲密关系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小学毕业后,萧木林红榜提名,考上了县一中。刘国栋的成绩却糟得一塌糊涂,勉勉强强上了三中。当地有句顺口溜:“一中的洋车二中的表,三中的流氓满街跑。”刘国栋就在流氓遍地的三中撑了一年多,最终还是决定辍学,听说是去了樊老四在长途站开的饭店,打工贴补家用。

他姐姐为这事给气炸了,专程来找萧木林,恳求他帮忙劝一劝,让弟弟回学校读书。她说自己实在是说不住,为此还动了手。那是萧木林第一次见英子姐哭脸,一向光彩照人的眼睛红肿着,像给马蜂叮过一样。当着萧木林的面,她止不住地抽泣起来:“姐对不起天上的妈啊,没把栋子管好——要是他有林子你这么懂事,那该多好啊……”

她这一哭不要紧,萧木林鼻子一酸也落了泪。只是,刘国栋的犟脾气他俩都清楚,几头牛也难让他回头。后来,萧木林找过几次,也聊了不少,就是劝不回来。等第三次去的时候,人家干脆躲起来不见他了。

打这以后,两个好朋友几乎没了往来,萧木林也再没跟英子姐见过面。直到好几年后,刘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