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精(节选)
一九九九年,萧木林读大三。那年年底,他的一个朋友失踪了。这人名叫罗亦,说起来,两个人也没多熟,他们是在图书馆的小花园里偶然结识的。那阵子,李荞荞已经不写信了,萧木林想联系她就非得找个地方上网。图书馆有个网络中心,他顺理成章地成了那里的常客。
去图书馆有条近路,要横穿一个小花园。夏天花木枝繁叶茂的时候,会有不少人躲在里面纳凉,中秋一过,草木凋零,除去谈恋爱的小情侣们,便再少有人流连其中,但萧木林每次经过,总还能注意到有个人在长椅上打坐。那些长椅人们通常不会轻易占用,虽然没打标签,大家都默认是留给小情侣们的。他们春心萌动,常常在课上捺不住便溜到小花园里亲昵。最开始,萧木林以为罗亦不过是其中一员,另一半去上厕所了也说不定,时间一长却发现这家伙一直是单身一人,石佛一般杵在那里,甚至身旁有人亲嘴也无动于衷。这让萧木林非常好奇,同时心怀敬佩。谈恋爱在校园里普遍被认为是神圣的,情侣们便无形中得了不少特权,譬如校园的椅子可以随便坐,空下来的自习教室也能尽情占用,更有甚者,说后街的小混混半夜打劫,碰见谈情说爱的学生都会退避三舍。萧木林心中揣测,认为罗亦不是常人,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上前跟他打了个招呼。自报姓名后,他问罗亦在做什么。罗亦回答说练功。这给萧木林吓了一跳,他以为是练那种功,赶紧致歉说了声打搅,转身要逃。罗亦喊住了他:“我说这位萧同学,招呼打过就算认识了,你怎就慌不迭地要跑?你就不想听我给你细说一下吗?”
萧木林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同时也压不住心里的好奇,便又停下了脚步。他上前细问后才晓得,罗亦修的既不是道学,也不是佛学,更不是乱七八糟的气功。这个人自称和市井的和尚道士们不同,说他和他的师父都不是出家人,然后不停地盛赞他师父很了不得。萧木林便问如何了不得,罗亦却面露微笑而不再多言了。萧木林发现对方开始卖关子,便意识到这不过又是一个被校园主流排斥了的边缘人,他们之所以对上了眼,无非是彼此感觉到对方境况相似而已,却并非同一路人。只是,互相报过姓名就算结识了,以后在花园中碰了面,难免要打个招呼,寒暄一席。如此一来,萧木林渐渐了解倒,罗亦打坐的目的是为了达成顿悟,按他自个儿的说法,就是脱离当下的囚笼,好到达一个更高阶的境界。萧木林不以为然,说不还是要成仙或成佛嘛,罗亦笑而不言,摇头否认。沉默了半响才说:“我师父说,仙和佛都是人们的妄念,空洞无物,不值得执着。如果非要找一个你能懂的词,‘成精’更加妥当。”
“成精?哈哈!”萧木林忍不住大笑起来,而瞥到罗亦危襟正坐,又不得不强行把笑意憋了回去。
“你笑什么?倒是说说,你怎么看待‘成精’这种说法?”
给罗亦这么一问,萧木林反倒怔住了。成精是传奇故事里最为喜闻乐见的说法,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下子还真说不上来。萧木林只好敷衍说:“不就是石头变成人,狐狸变成人嘛?”
罗亦开始认真地解释:“现象是这样一个现象,本质却是生命的一种升华。既然石头可以成精,人为什么不能呢?”
萧木林摇了摇头,表示反对:“石头成精变成了人形,那人成精会变成什么?”
这问题正中罗亦下怀,他继续道:“石头成精之前生活在石头的世界里,它就根本意识不到人的存在,人成精之前也只生活在人的世界里,它便也没法意识到或者理解人外世界的存在!”
萧木林一下子找不出话语辩解,只好抛下一句“诡辩”,匆匆告辞。萧木林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痴迷仙幻的懵懂少年,自从上大学后,他的视野打开了不少,对此类不能自证的“歪门邪道”再不当回事。只是,这个罗亦人其实并不讨厌,话里又总带着些禅机,两个人隔三岔五还是能聊上一会儿。
最后一次见到罗亦是年底的一个下午。冬至刚过,四点不到天就显得昏晦了。当日地冻天寒,花园里空无一人,连搞对象的都没了影踪,罗亦却依然雷打不动地坐在原地。萧木林见了,担心他冻死,赶紧上去拍了一拍。罗亦动了,脑袋从紧裹在身上的军棉大衣里面探出来,吐了一口热气。那天,萧木林的情绪原本很低落,见此情形还是忍不住挤出来一丝笑意。罗亦洞察到他的伪装,开口说:“从第一眼见你,我晓得你是怎样的人,心里有怎样的烦恼,而且,当时我就觉着,咱俩必然殊途同归,我之所以要先走一步,只是因为你的机缘还没到而已……”
罗亦说话一向无头无尾,萧木林并未觉得有多少古怪,只是轻声询问:“你要走?刚我是差点以为你冻死在那儿了呢……”
罗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说:“你不是问起我师父吗?他其实已经修成了大果,借用佛教里面的品位,该属于阿罗汉——我准备随他去了……”
萧木林没把这话当真,打趣道:“那你不打算成精了?”
罗亦没有作答,乌龟一样将脑袋慢慢地缩回到厚实的军棉大袄里面。
当时,萧木林并没把这番闲谈当回事,他心里烦乱呢。眼看着,二十世纪没剩几天了,一种悲楚萦绕在他心里。动不动就往网络中心跑。他还惦记着吴老师当年所说的世界末日,可身边的世界怎么看都是好端端的,学校后街的小店都挂上了圣诞装饰,显得喜气洋洋,被男友们挽着的小女生们头戴着闪光的发卡,如从童话中走出来一样,报刊亭摆满五颜六色的杂志,每个封面都能看得人热血沸腾。萧木林越看越觉得这一切都是假象,就越想逃匿到哪个没人得角落。于是,图书馆的网络中心变成了他的避难所。那儿有十好几台联网的计算机,慢得像蜗牛,接入个文字终端都很勉强,但对于萧木林来说,差不多也够了。他访问的都是大学里的电子公告板(BBS),在一些冷门的群组里,也有人匿名讨论关于世界末日的事情,只有在那里,他短暂地感受到了一种真实。隔上一会儿,他也会登录一下WELL——美国的一个系统,然后输入swan1989——李荞荞的用户名。他得确认她在不在线。自从李荞荞主张把他们的交流转移到互联网后,萧木林非常不适应。有笔在手的时候,他动不动思路如泉涌,可面对着脏兮兮的键盘,他常常觉得无话可说。
最终,千禧年还是顺顺当当地来了,世界却原封未动。当日,李荞荞发来一张照片,是她去时报广场庆祝跨年时拍的,萧木林花了十二块钱,去校外的网吧才算是收了下来。
她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世界末日。
面对这一本应让人开心的现实,萧木林觉得心里空洞洞地。他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打不起一点儿精神。晚上,他破天荒地跟着舍友去镭射厅消遣。那夜放的是美国新片《矩阵》,萧木林被其中的剧情给震住了,他从来没有尝试去想过,罗亦跟他阐述的那些道道——被他当成胡言乱语的那些——居然真的可以放进科学的框架里面。
次日,萧木林跑去小花园找罗亦,没见到人。不久,学校便公告了罗亦失踪的消息。
萧木林被喊去公安局做了笔录,他把自己和罗亦的往来细细讲给了办案警官听。对方对罗亦的行为和想法毫无兴趣,就只一个劲儿地追问他口中的师父有什么特征。萧木林愣住了,说自己连人家是男是女都不晓得。
最后,罗亦失踪成了悬案,从未被侦破。
学校方面为此赔了罗亦家好几万块钱,还把《社会主义道德修养》升级为必修课。罗亦的故事也因此在课堂上被奉为经典案例,通过老师和学生们的口口相传,成为人尽皆知的传奇。 这个结局让萧木林很沮丧。罗亦有好几次想说服他,让他相信现世乃是一场晨梦,梦醒时分才见一切。他那时候认为都是些宗教惯用的诳语,早听腻了的。现在回头再看,却觉得内中似乎有着几分道理。不知不觉之中,萧木林观察现世的角度发生了变化,那感觉就好比是演一场戏,原本好端端地扮着自己的角色,忽然给人揪下舞台,推到了到观众席上,结果你惊讶地发现,台上发生的一切根本就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