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村187号

这个故事发生在大约五年前的西安,那时我尚在读大学。
西安是一个很特别的城市,它将千年的时间碎片拼凑在一起,辉煌和没落交错,过去和现在重叠,时不时地让身在其中的人们产生一种时空紊乱的感觉。我所在的大学位于这座城市的西南角,属于偏僻的市郊。大学的住宿条件很差,七、八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坐在床上伸个懒腰都困难。不过,日子倒也过的惬意,大家没事便聚在一起胡谝神吹,轻轻松松无虚无伪无拘无束。
这其中有个叫方大志的,来自内蒙,长的牛高马大,成日大大咧咧,从来都没有烦恼。因为我俩的家都在较为偏僻的县城,所以很合的来。
在我刚上大二的时候,由于家里经济困难,生活很是拮据。我问方大志怎么办,他说找活干啊!于是我们开始疯狂地找事做。一个月下来,他去发过传单,送过牛奶,当过小工,我却什么也没干。我跟他说:“我只想做家教。”
一天傍晚,我正在宿舍吃晚饭的时候,方大志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好消息!”他把一张纸摊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了一眼,那是一则广告,上面写着:

募家庭教师一位,酬金面议。有意者请至太白村187号详谈。

“好古怪的广告!”我说。
“哪里古怪了,是你自己古怪。怎么样,去不去?”
我有些犹豫,可还是说:“那就去呗!啥时候去?”
“当然是现在了。”方大志很不满意地说。
“可是……,天马上就要黑了。”我说。
方大志可不听我罗嗦,一把将我拉起,说:“现在不去你等明年啊!太白村我去过,一起去!”

就这样,我跟着他骑车去了太白村。
刚进村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我面前的景象,多多少少让我有些异样的感觉。脚下的碎石路,路旁高低错落的古老民房,房门口抱着孩子喂奶的中年妇女,屋顶上赤背乘凉的男人。这些和村外的高楼大厦仿佛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就是所谓的“城中村”。我后来在一本专门研究民俗的杂志上看到过关于它的文章。它专指那些在现代城市的扩张过程中被城市侵吞了的却又在城市中维持其原状的特殊村落。这种村落在中国的大城市中普遍存在,相信北京、上海的朋友们也许有过进入城中村的经历,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你可能很随意地往两幢大厦中间的小胡同里一拐,然后往前走,走着,走着,你忽然发现大厦消失了,在你面前的全然是另一副景象:古旧的民房参差不齐,狭窄的小路上来来往往地都是衣着朴素,古怪口音的乡民。也许还能看到成群的鸡鸭,当你从它们中间走过时会感受到它们的主人投于你的憎恶的目光。
当时我正是这种感觉。不过我也没有留意太多,因为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然而,天都要黑了,我们还没有找到太白村187号。之前也问过好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我们只好推着单车漫无目的地搜寻。都要绝望了的时候,我在一个僻静的小胡同里发现了一座小教堂,里面有灯光,在苍茫的夜色下特别显眼。它很破旧,我之所以认为它是教堂是由于它那尖尖的屋顶,以及上面的十字架。我的好奇心促使我走近这幢奇怪的建筑物,正在这时,我听到方大志叫了一声:“找到了。”这才发现教堂旁边有座宅子,方大志正站在漆黑的大门前,手指着上面的门牌。天虽然已经黑了,可离的近还是可以辨识出,那正是187号。

我们上前敲了敲门,可是好久都没有人答应,于是试着把门一推,竟然开了。方大志说:“你看着车子,我进去看看!”我往院子里扫了一眼,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于是有些胆怯地说:“好象没有人,我们还是改天来吧!”方大志却很自信地说:“有人呢,在楼上,肯定没有听见我们敲门。”我向上一看,果然有个房间亮着灯,可是那灯光飘飘忽忽地,很是古怪。这时,方大志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我只能听到“咚咚”的上楼声,接着,“咚咚”声也消失了。这时,黑暗中只剩下我一个人,整个世界寂静地让人发毛。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上忽然传来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叫,接着是一连串楼梯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人摔了下来。我急忙向院子里望去,看到方大志跌跌撞撞地从黑暗里跑了出来,脸色惨白,表情极其古怪,怕人地很。我惊骇地问:“怎么了?”他无力地说了一句:“快离开这里!”然后踉踉跄跄地奔出门外,从我手中夺过自行车,飞也似的走了。
最后,我们沿原路返回。一到宿舍方大志便爬上了床铺,也不管天热,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蒙了起来,一连三天都没有起床。我好几次让他把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告诉我,可他什么也不说。之后,方大志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了,成天躲在被窝里睡觉,一言不发。
再后来,到期终考试的时候,方大志忽然不见了,据班长说,他请了一年的病休。然而,直到毕业他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疯了,可是我总不愿意相信,我不希望就这么失去一个朋友。 我总觉得方大志的遭遇因我而起,所以,那天晚上之后,我又去过几次太白村(当然是白天),希望能弄清真相。可是,我在那个小教堂附近仔细地寻找过,它的周围仿佛没有什么宅子,那么,我们那天晚上究竟到了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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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是一个无头无尾的故事,我从不曾讲给别人听过,甚至连自己都近乎忘记了。现在再次将它提起,只是因为就在前天,我又去了那个地方。这实在是件很意外的事情,我离开西安将近两年了,没想到这次回西安竟然又经历了从前在西安时发生的那桩怪事,而且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恐怖的景象。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天了,可我现在将它写下来的时候还伴着残留的恐惧。 事情还得从我这次出差说起。就在几天之前,由于西安的一家台资公司购买了我们的一套系统,单位要派一个人去协助安装。于是,我自告奋勇地揽下了这份差事,希望趁机回西安看看。
前天傍晚我抵达西安,就住在我从前的大学的招待所中。一天一夜的旅程让我有些疲惫,于是往床上一躺,打算先休息一下。这时我看到旁边的茶几上有一些报纸,便随手拿过一份,不巧的是,刚好是张广告版。我本应当再换一份的,那样的话也就不会发生下面的事情,可我偏偏没有换,结果就发现了那条广告:
“募家庭教师一位,酬金面议。有意者请至太白村187号详谈”
我一下子呆住了,五年前的那桩事情又浮现到了我的眼前,这不正是当年方大志拿给我看的广告吗?我眼睛一闭,仿佛又看到了方大志那张充满恐惧的脸,究竟是什么让方大志变成那个样子呢,如果没有那天晚上,他现在一定过得很好,想到这里,我的心中一阵凄凉。

我决心再去一次那个地方,我一定要弄清楚方大志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时天已经黑了,我喝了点热水,待驱走心中的怯意后,把房门一锁,叫了一辆奥托,说:“去太白村!”
打的要比骑车快的多,不过十分钟就到了。我下车环视了一下四周,惊奇地发现,虽然西安在这几年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是这里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夜幕刚刚降临,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很难相信在这儿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不敢浪费时间,依着记忆去寻找那条有着小教堂的胡同。天虽然黑着,可还是没怎么费劲便找到了。令我奇怪的是,这条小胡同总是死一样的寂静,黑暗中只有那小教堂里亮着灯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摸了进去,待走近教堂时,禁不住啊了一声——那座有着黑漆大门的神秘宅子竟又出现了!我点燃火机,走上前去,照亮了门上的牌号,“187”三个数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冷汗,轻轻地把大门推开,走到院子里面,再次点燃了打火机。趁着昏暗的火光,我大致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形:这个院子很小,被连在一起的二层小楼水桶般地包围着,只剩大门那边有一个缺口。整个院子一片黑暗,唯有楼上的一个窗口亮着灯光,而那灯光却缥缥缈缈,充满了诡异。
大门的旁边有一条狭窄的楼梯,我顺着它爬到了楼上,看到一个亮着灯的房间,房门开着,里面的灯光飘忽不定,和我在楼下看到的一样。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才发现房间里并没有开灯,那飘忽不定的光来自于一座烛台,有位瘦弱的女子正背对着我,坐在烛台旁边一张样式古老的床上。我没想到屋子里会有人,反而有些尴尬,急忙后退了几步,轻声问到:“请问是这里请家教吗?”
“是啊!快请进!”那女子回过头来,很客气地说。
这时,我才看清楚,她身着一袭兰色的短袖淡花旗袍,看上去很美。虽然最近几年看到过许多穿着旗袍的怀旧女郎,但没有一个像她这样自然得体。于是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问道:“不知要教的是……”
那女子往我身后一指,轻声说:“就是他,我的儿子。”
我这才发现屋子另一头有一张书桌,一个孩子正伏在上面,仿佛睡着了似的。由于那儿距烛台较远,我刚进来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那女子又说:“您不妨和他先谈谈吧!我去帮您倒茶,真是太感谢了!”
接着,我听到均匀而有韵律的脚步声,她已经下去了。
我走到书桌前,轻轻地拍了一下那孩子,问道:
“小朋友,上几年级了?”
那孩子没有回答,好像还睡着。我只好轻抚着他的脑袋,等她的母亲回来。忽然,我的手无意中触到了他的脸庞,顿觉一阵冰凉。
我吃了一惊,忙用手托起他的脑袋,问道:“你怎么了?”
屋子那头的烛光刚好照在那孩子的脸上,只见他面色惨白,几丝黑色的血迹正从颅部沿着面颊缓缓流下。我一阵眩晕,几乎摔倒在地板上。
它死了!!
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然后恐惧使我不顾一切地向门外冲去,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梯,直奔大门外边。胡同里漆黑一片,只有旁边的教堂里亮着灯,我本能地向那边跑去。
等我走了进去,才发现这原来并不是一座教堂,里面完全是一幅普通人家的样子。
一位老人正坐在马扎上读报,看到我突然闯了进来,吃惊地问:“你寻谁?”
我也发现自己如此闯入简直是太冒失了,可是由于神经极度紧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迷路了,——不,能,能不能给我些水喝?”
老人为我倒了一杯水,又问:“你从哪来?”
我喝了点热水,稍微镇静了下来,答道:“从旁边的宅子过来。”
老人冷笑了一声:“胡说哩!旁边那有宅子?”
我忙跨出门去,正要指给他看,自己却先愣住了:天虽然黑着,可是谁都可以看到,教堂旁边根本就是一片空地。
“那,那,哪个地方没有房子吗?”
“那儿?谁敢在那儿盖房,那儿是全村有名的凶地。还是我小的时候,城里有户人在那儿盖了一处院子,结果呢?还不是让小日本炸了?”
“人都炸死了吗?”
“死了个娃,男人不在,女人后来也没了!”一说起这些旧事,老人的态度仿佛温和了些,“那时候我就住在这儿,那会儿这儿还是教堂,我爸是这里看教堂地,我爷爷也是——对了,那是四几年了?我给你算算……”
我没有继续听老人说下去,恍恍惚惚地离开了那条胡同,离开了太白村。 回到房间后我大睡了一觉,直到今天早上才起床。我又回想起当年的方大志,怎么都不肯把他所看到的东西讲出来,我觉得还是讲出来的好,当年方大志若也能讲出来,说不定都不会疯掉了。
或者,他的遭遇比我的更加恐怖罢!

萧林 二〇〇二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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