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他决定出发去寻找她已经是在他们分别十五年之后了,这期间他离过两次婚,生了一场大病,家产也在接迭而来的股灾中给亏得精光。做这决定之前,他刚签完了卖房合同从中介门店出来。那会儿天色已晚,华灯初上,他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口干舌燥,随即钻进隔壁的便利店里拿了罐啤酒出来,坐在马路牙子上喝了起来。
就是这一刹那,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时候的情形又浮上了他心头,新鲜得跟昨天才发生过一样。
那会儿他还在南方,正当是盛夏时分的一个午后,两个人慵懒地走在海边的沙滩上,肩并着肩。他们认识有一阵子了,隔三岔五地他会跑到她家去看她,然后两个人就在屋子里一起画画,看书,或者聊些跟画和书相关的东西。有时候,她也会给他弹几首曲子,那他就躺在沙发上听,一言不发。他们从来没有滚过哪怕是一次床单,他也不是没有动过那念头,只是担心滚过之后就再也不能如现在这般一起画画、看书、聊画和书、或者默不作声地听她弹曲子,这种感觉让他满足,他因而不愿意失去。
“我打算去一个地方……”
她一边努力地将赤着的一只脚踩入到潮湿的细沙中,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布列塔尼。”
“多久?”
“可能一两年,也可能永远。”
他不作声了,许久,才开了口,“什么时候动身?我去送你!”
像被什么小虫子叮到一样,她把脚猛地从泥沙中抽了出来,飞快地穿上凉鞋,朝着海浪疾步而去。
一帧帧画面放电影似地过了一遍,啤酒也喝了个精光。
他感到心里畅快不少,“喀啪”一声捏扁了手里的啤酒罐,起身将它丢到了身旁的垃圾桶,然后大步跑回到便利店——那同时也是一个旅行社代办处——拍了拍柜台,冲着后面还在打瞌睡的小姑娘喊道:“订张机票,去布列塔尼!”
布列塔尼在法国的东北边,三面临海。从前他来过好几次,但都不是专门去找她。那阵子,他还在国内一家著名的画廊里做事,人家要把他派驻到巴黎,尽管才结婚,他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安顿好之后,他就揣着早些时候她寄回来的几张明信片,把上面的地方统统游历了一遍。也许,他心里想着或许会同她偶遇,又从未对此抱有过太大希望——她不上网,居无定所,连手机号码换了也没有告诉他。
这一次,才从雷恩城的地铁站出来,他就被街边橱窗里的一副画作吸引住了:那上面有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签名,让他觉得此行得了命运之神的祝福。就这样,经了店主的指引,他辗转来到了苏格兰的小城爱丁堡,在那儿探寻了整整一个礼拜。这个地方游客众多,人来人往,找人并不容易。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寻到这座老旧的公寓里来。在昏暗的走廊里,他细细核对了门上的牌号,静立良久,终于没有敲门,而是写了张条子贴到了上面。
时隔多年,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候,他正在趴在一家酒馆靠窗的吧台上,心不在焉地啜着杯中的啤酒。当时,他猛然感觉到背后扑来一种暖意,于是回过头去,然后惊异地发现一位女子:她就站在身后,头戴草帽,身上套了一件极不不起眼的褐色风衣,遍布在衣袖上的油彩都还没来得及清理。
两人目光相遇那一刻,她摘下了帽子。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岁月的风霜留在那张原本秀气的脸上的蚀痕并没有妨碍他把她认出来,相反,略显凹陷的面颊,眼角横布着的轻纹,以及发间的几缕灰丝反而让他坚信,这一刻再也不是那种从前常见的梦境了。
“你一点儿也没变!”
他说。
女子的瞳中闪过一点晶莹。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肩上轻轻地卸下装满各色画具的木箱,然后快步走到了酒馆的角落,那里靠墙放着一架旧钢琴。她在琴凳上坐了下来,酒馆里乐声渐起,原本还在谈笑着的客人们立刻停止了喧嚣,欢快而喜悦的旋律在空中缭绕。
他一下子就听出来,那是贝多芬Les adieux的最后一章,叫做《重逢》。
二零二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