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夜

二零一二年初春,我去北京出差给人绑架了。

那是晚上八、九点的事。雾霾很重,天早早就黑透了。我正沿着学院路步行,刚到北四环。忽然,好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围了上来,问我干嘛。我不晓得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结果,被他们摁倒在地,搬家具一样架起来,不由分说地硬塞进了停在路边的灰色面包车里。中间有一两秒我犯了糊涂,觉得他们是搬家公司的,我怕是给他们误当成家具了。
那车一路疾驰,似乎是往西。十几二十分钟之后,车停了下来。我隔着窗户看见一家不知名的旅馆,在那里,我被关了整整一夜。

我之所以觉得是遭了绑架,是因为真心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但作为一起绑架事件,这里面疑点重重。首先,我不是本地人,仅在北京上了几年学,毕业不久就搬到了大阪,那以后再没回去过。我在北京既没有仇人,也没有钱财,不大可能成为绑架的目标;其次,整整一晚上,那些人也没让我给父母或什么人打电话。正规的绑架流程不都要先通知家里吗?绑匪要的是钱,且通常不是直接跟被绑的人索要——不然就成了抢劫,而如果是抢劫的话,人就不会把我带到那旅馆里面。总之,当时我惊惶失措,一直在瞎琢磨。后来,那些人把我揪到卫生间审问了好几次,都跟那起车祸有关,他们就是想知道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对了,忘了提,被绑之前正好有辆跑车撞到了学院桥上——可天那么黑,我能看清个什么。何况我当时心里有事,烦躁着呢。

这次我来北京是帮一个客户解决技术问题。
日本的工程师们都听说北京空气不好,没一个敢来,推三阻四之后打发我跑一趟。日程安排得很紧,当天到,第二天就回,因此我没敢惊动任何朋友。结果,等到现场一瞧,我发现根本就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客户方面搞错了。可能他们的主管因此觉得过意不去,就喊了人带我去大董吃烤鸭。酒足饭饱后,我发现天还不算太晚,就不情愿早早回旅馆,而正好那地方在中关村,我就给附近上班的峰哥发了个消息,问他方不方便出来坐坐。峰哥回复说他正在广州出差,问我啥时候离开。我说那算了,下次再聚。
过了几分钟,峰哥又发了另一条信息过来: “陈梦上个月离婚了。”

我盯着手机看了半响,心跳加速,感觉到一阵急促的紧张。

陈梦是我的前女友,我是和她分手后不久才去日本的,然后我们就再没联系过。她的朋友圈我基本都看,偶尔会点个赞——包括她婚礼上发的,但我的朋友圈里没有一点她的痕迹。我自认为她心里是掬着某种内疚的。跟我提分手的时候,她就说过好几次抱歉。当时,我听着她一条又一条地把理由陈述给我,什么她必须拿到北京户口,那是她们全家的心愿;什么那男的家跟她家是世交,认识我之前对方就向她父母表达过那个意思;还说人家为了帮她已经动了关系——听到这里,我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也不可能不答应,毕竟身边有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耳濡目染之下,我深知不可以自找麻烦。然后我问她,普通朋友还做不做得成。她没作答,岔开了话题,说想再请我吃一次饭,就在地质大学附近的“音乐时光”。

“音乐时光”是一家音乐餐吧。有几年,那种音乐餐吧在北京特别流行。跟酒吧不一样,这些餐吧一般很正规,老外不多,也没有拉皮条的,顾客以附近的大学生和年轻白领为主。它们跟普通餐馆相比,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情调,比如会有个舞台,晚上请业余乐队驻唱——他们大多都是来练场子,熟悉后就离开,转战三里屯或者后海——此外,这些店晚上一直开着,午夜也不打烊,招来不少借酒消愁的失意男女,烂醉之后赖在卡座里面。里面的菜单也看着很洋气,有牛扒、意面和披萨,只是味道一般。我和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我点了黑椒牛扒,做出来的样子很难让人信服,跟在好莱坞电影里面看到的差距很大,吃起来远不如五道口路边的烤串。但这地方是陈梦挑的,又是我们首次正式约会,我不敢唧唧歪歪乱说话。牛扒分量很少,我俩很快吃完了,然后就面对面一直坐到了半夜。我其实还挺想跟她深入地聊一聊的。先前在扣扣上我们很能聊,涵盖各种话题:历史、文学、艺术……但那个地方真的很吵,台上的歌手在唱Beyond,音乐声震耳欲聋。这让我说话极其费劲,因为不管我多大声,对面的陈梦都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表示听不见。后来,我决定放弃,消停下来。台上那个男人依旧唱个不停。他看着都快四十多岁了,满脸尽是岁月留下的各种印记。我很奇怪他怎么会不觉得疲惫;我多期望他下一秒钟就说一声“谢谢大家”,然后把音乐关掉。可是他就跟荷尔蒙爆棚的小年轻一样,抱着把大吉他,身体抖得触电似的。他唱的是《喜欢你》,嘶哑的嗓音刺痛了我的耳膜: “……每晚夜里自我独行,随处荡 ,多冰冷…… “
忽然,我注意到到陈梦两眼开始闪烁,好像要哭一样,于是扯着嗓门大喊起来:“这里太吵了!要么我们回学校吧!”

后来我算了下,和陈梦谈恋爱的整个过程统共持续了一年零三个月。如果刨去网聊的那一段,就是三个月。而在”音乐时光“吃饭那晚,我俩的关系达到了顶峰,紧接着便如过山车似的急速下滑。起先我以为是找工作的原因,那个时候正到关键时刻,陈梦说要准备面试,刻意减少了见面的频次。但在扣扣上,我们聊天的次数也慢慢变少了。对此,峰哥比我警觉,几次三番地叮嘱:”你得看紧啊!“ 我很感激,却没在意。对了,陈梦她人还是峰哥介绍我认识的。有一回,陪女朋友吃饭回来,峰哥甩给了我一个扣扣号: “我老婆的闺蜜,我觉着应该适合你——人是挺漂亮,还说就喜欢有深度的男生!”

“去你的吧!”

说归说,人我还是立马就加了,结果发现还真挺聊的来。她几乎支持所有我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管是做画家、写书还是去日本搞动画,她都认为很“伟大”。

于是我大意了。
二零零八年六月,距毕业离校还有一个月,奥运会开幕不足白天。
我的工作依旧没有着落,以至于负责就业的老师找我谈话,想把我的档案发回原籍,去向定为“灵活就业”。我把这事告诉陈梦,当天,她就提出了分手。不过,我并认为这跟我被“灵活就业”没有直接关系,陈梦罗列出的那一大单子理由不是她一天就能想出来的。她说请我吃饭,我没反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没点牛扒,而是要了份意大利面,结果发现还不错,味道就好像家乡的饸饹拌了西红柿酱。陈梦非常关心我“灵活就业”的事情,她不经意地表示对我失望。我马上安慰她,说已经开始联系日本那边,准备去做动画,还告诉他我过了日语四级,去日本不成问题。
“别做梦了!”
这一次,陈梦意外地给我泼了瓢冷水。接着,她涛涛不绝地跟我讲了很多,只是又赶上乐队开唱,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这一次的是《北京一夜》: “……人说地安门里面,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含着泪……”
那凄厉的嗓音犹如从万年时光中穿越过来似的,深邃而悠长,环绕在我耳边久久回响,让我忍不住转头寻找歌手。我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静静地站在舞台上,刺眼的灯光照亮了她脸上画着的浓浓夜妆。

“还坐着干啥?走吧!”
陈梦扯起嗓门,喊出了那晚我听得最清楚的一句话。

从此,我们路分两方。我又怎能预料到,四年后,我会蹲在学院路的马路牙子上,用颤抖着的手再一次给她发信息。这事儿我弄得就跟鬼使神差一样,脑子里尽是现编的理由。
我也许只是想告诉她我真去了日本,即便并未跟许诺那样从事动画行业;或者只想单纯地为她的不幸表达一下安慰,一个来自普通朋友的安慰——可谁能肯定人家是不幸呢?更有可能是碰巧路过“音乐时光”,不由勾起了些早年的回忆?
总之,我不是有什么别的企图。就这么一晚,明早就得赶飞机,能发生什么?
即使她答应出来,即使她愿意让我送她回去,或者提议到我的旅店里坐坐,我也绝不会同意。

突然间,我想通透了,心里一下子没有了负罪感。正巧,陈梦的信息也到了,她问:“在哪里见面?”
我想都没想就回复了:“‘音乐时光’吧,我就在附近,估计走路十分钟!”

然后,我开始起身,朝着北四环方向走。然后就到了学院桥,看见一辆跑车从桥下冲了出来,“嘭”地一声撞到了墙上,着了火。那情景像极了科幻电影里面飞船着陆,就差什么宇航员或者小绿人从烈火里走出来了。

至于后来有没有宇航员或小绿人走出来,其实我并不清楚,因为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去看个究竟,我就被绑架了。

总之,关于车祸,我说不出个之乎者也来。这让几个逼问我的人近乎绝望,他们尝试了几次决定放弃,让我睡觉。经过一夜的折腾,我早就乏困不堪,竟然一下子睡到了天亮。

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开门后,我看到好几个警察。我推测是旅店里面哪个好心的营业员报案了,顿时喜极而泣,抓着警察叔叔的大手哭诉起昨夜的遭遇来。
他们把我推开,心不在焉地说: “没事了,没事了,你走吧!”
我惊讶地问:“不用到局子里去吗?电视里面演好像都要录口供的嘛!”
这话显得多余,因为我发现他们变得不耐烦起来: “走吧,走吧!”
我是得赶紧离开这地方,还要赶飞机呢!
“是……是的,这就走——对了,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还在绑匪那儿呢。”
一个男警察朝他身旁的女警察点了点头,女警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交给了我。

“查过了,里面没有照片。”
她这是在跟她的上司汇报情况。

我接过手机,发现昨晚有十来个未接来电。打开微信,上面有三条消息,都是陈梦发的。第一条说她到了;第二条是张照片,她站在“音乐时光”的门口,灯光昏暗,令我几乎没把她认出来;第三条问你人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警察在,我感到异常紧张。
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旅馆,趁着还没到心跳加速,冷汗直冒的地步,招手喊了部出租车过来。
“首都机场!”
说完,我默默地关掉了手机。

二零二四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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