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
当初决定来K国做外劳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固然遇到一些小挫折,而又年轻,便一下子想到逃异地、走他乡,于是一一作别于认识不久的几个朋友,开始了这种“无端空浪荡,一意做从容”的生活。
出发之前也曾狠狠地给自己打了把气:认为是去追逐彪悍的青春,是去奏响生命的新乐章。而等到费尽周折抵达K国的这座小城时,才发现实际完全没有想象得那般美好。与我签约的这家公司所开的薪水在国内虽然还看得过去,但和K国的消费水准相比实在悬殊不小,也不得不承认之前所做的准备工作少到了愚蠢的地步:没有学习过一点K国的语言,也没有足够的钱。
其时便预感:是不是将要沦落到这城市的最下层?
当务之急是找住处,公司提供的廉价旅馆只给住一周,如果不赶快想办法,露宿街头也不是没有可能。便一下子慌了起来,为了找房子,花去整日整日的时间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游荡。当地英文报纸的租赁广告栏中所看到的无一例外是公寓,根本不敢问津——手中的那点钱怕是连押金都不够。于是只好往贫民区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迎面扑来的夹杂着酸臭的潮湿气息,夜幕降落之际四处徘徊的烟尘以及恍恍惚惚的嘲杂人声,而最后,它们终于像冤魂一样缠绕于我的周身,经久不散。连续好几天,到傍晚来临的时候依然一无所获,只好无奈地瘫坐在街头,疲态毕备。夕阳正要西下,但仍能投射出刺眼的锋芒,眼前人流穿涌的街区在锋芒中渐渐模糊起来,造成了一种错觉,使我误以为回到了从前,倚坐于故乡的十字街头,慵懒地欣赏来往的行人,心无旁骛。忽然,几个不怀好意的少年令我瞬间清醒过来,他们提着破旧的左轮手枪比划着,我于是万分惊怯,虽然确信他们不会开枪——他们知道我不名一文——但还是站起身,耸了耸肩,举着双手慢慢的退却,他们即刻粗鲁地大笑起来,似乎只是把这种行为当做成一种满足虚荣心的游戏。
那时,我的心冷到了极点,经常在半夜醒来的时候痛哭不已,不断地跑到旅馆简陋的卫生间用冷水冲脸,看到镜中只有一张憔悴的面孔。
大约五六天之后,事情出现了一些转机。
那日路过下城这家冰店的时候,没来由地给店里的老头喊了住,那人便是老板,他叽哩咕噜一通之后不由分说将我扯上了楼,于是看到了这两间空屋。老板一边嘀咕一边比划,看上去是很友善样子,我才大悟,明白他是想把这空屋租给我,便四下扫了几眼,觉得虽然有些脏乱,住人却不成问题,何况还有一个凑合着能用的卫生间,而我已然是穷途末路了。
老板用征询的目光盯着我,我赶忙点头表示理解他的意思,随即谈妥了房租,也在我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第二天大早便兴冲冲地从旅馆搬到了冰店,心情一下子畅快起来。一整天的功夫都花在清理房间上,等到晚上将床铺安顿停当时,心气甚至有些恢复到尚准备往K国来时的样子,似乎所有客观的不如意都将因这间小屋而改变,以至于入睡时听到冰室传来的隆隆声,也觉得很催人入眠了。
客观的不如意自然不会因了这小屋而消失殆尽,平日里公司派给的工作常常令人不得不折腾到半夜,薪水又微薄,身体也因为劳累过度日渐消瘦下来,夜里回家经过贫民区时又总是心惊胆战,担心再次遭到少年们的骚扰。只有回到冰店的小屋,心中才能略感到一些慰藉,于是努力整理疲惫的心绪,开始给国内的朋友们写起信来,给他们讲我在异国的美好生活——我非得编出一些美好的故事来给他们听,这几乎已经成为我活着的唯一意义。
M是我在K国碰到的唯一的一个中国人,我们正是在这冰店的二楼相识,那时觉得好巧。
他告诉我他是新来的房客,就住在剩下的那间空屋里,先前在国内做关于力学的研究,但总觉得薪水少,便跑到K国来了。那时候我已经不再嘲笑因为钱而跑到K国来的人,但还是有些同情M,他的工作似乎比我还要繁重,每天早出晚归,我俩几乎没有多少碰面的机会。但我知道M是理性的人,他到K国来全然不似我这般鲁莽,不仅开始觉得自己的同情实际全无必要了。
那是我在K国所见到的最美丽的一个黄昏,收工又出人意料地早,到下城的时候太阳还在西边,头顶的天冷蓝冷蓝地,往西方才开始泛紫,太阳欲落的地方则是一片惊人的通红,丝丝薄云宛如打散了的蛋花,遍布苍穹。我于是故意放慢脚步,第一次不愿意那么快回到冰店的小屋,而周边的空气也清澈了许多,多么奇妙的一种感觉啊,我必须将它讲给远方的朋友们听,这是真正的美好的故事。
回到冰店的时候天色已经变暗,我脚步轻快地上到二楼,意外地发现M的房间洞开着,没有灯,衬着窗外有些黯淡的白光,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黑影直挺挺地立在当中,气氛颇诡异。
我有点儿被骇到了,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M?”
“我们的房间里有血!”
那黑影动了一动,开了口,正是M本人。
“血?”这个敏感的字眼把我的好心情吞噬得一干二净,令我瞬间紧张起来。
“来,到卫生间去。”
M走了出来,拉着我来到两间屋子夹角处的卫生间,指定靠近天花板的一个角落给我看。因为没有灯,我并不能看得非常清楚,然而确然有大片大片的暗色污渍,像是溅开来的样子。
“我想不可能是血,血哪里会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我自我安慰道。
“哼!”M忽然冷笑起来,“你可知道人的颈动脉被割裂之后血可以喷射多么高吗?”
这种话以如此理性的口气说出来,直叫人一阵毛骨悚然。
“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住了罢,我想我明天必须搬出去,我早就觉得那老头子在做不可见人的勾当……”M喃喃自语道。
“你说冰店的老板?”我惊讶地问。
M并没有回答,只是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哐啷”一声将我关到了门外。
那晚我一宿未眠,第一次觉得冰室发出的“隆隆”声十分奇怪,闭上眼睛便看到鲜血从天花板里渗将下来,一整夜痛苦不堪。后来终于无法忍受,从床上爬了起来,找出一柄尖利的小刀,咬着牙在臂膀上划了一下,将滴出的鲜血小心翼翼地抹到墙壁上——这是我想出的唯一的一个可以甄别卫生间污渍的办法。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我立马钻到了卫生间。这时光线要好很多,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污渍是暗红色的,用指甲轻划的话有粉末散下来,然后我又跑回房间看自己的血迹,显然鲜艳的多,而且用指甲划过并不会有粉末。于是大喜,门也没敲便闯进了M的房间,兴高采烈地喊道:“老兄,我们自己吓唬自己哪,那玩意儿绝对不是血!”
可惜M并不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而昨夜冰室中的“隆隆”声却异常地大。
接下来的几天我依然没有见到M——但这并不反常——他一向都是早出晚归,可是有一天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便去找冰店的老板。
老板冷冷地告诉我,他从来就不曾把房间租给另一个中国人,自始至终他只有我一个房客。我担心自己表达得不正确,一边打手势,一边不断地继续解释,后来老板有些生气了,开始骂我疯子等等,而且声称若继续纠缠的话便让我滚蛋。我只好悻悻地回到房间,却又按捺不住,神差鬼使地再次钻到了卫生间,那情景令我大惊失色:奇怪的污渍已经悄然不见,似乎被清理掉了的样子。
我的心“咚咚”直跳,以至于有些目眩,不得不强撑着软塌塌的双腿回到房间,抖抖索索地蜷缩到床铺里去。而冰室的“隆隆”声越发地大了。
我忽然预感到自己不好的结局,正如我当初预感到自己现在的落魄一样——而现在,我毕竟还可以编美好的故事去骗远方的朋友,可是我恐怕终于要连美好的故事也无法编出了。
我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做了一个决定:那么,我不如将一个真实的故事——虽然它一点儿也不美好——告诉我的朋友罢——在不好的事情发生之前。并请他们原谅我从前并无恶意的欺骗。
(以上故事纯属虚构,二零零八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