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节选)
在你很小的时候,妈讲过一个“长生”的故事。
你记得,那晚月亮大得吓人,杂院里的街坊们似乎早已入梦,院子中间横着一张石桌,被月光洗得雪白。你和妈各自坐在一只石凳上。应该是盛夏吧!妈手里的蒲扇摇得极凶。她一边摇,一边开了口:
“荞啊,你听我说,这人呐——还真有能长生的!妈打小儿就信唯物主义,平日最不爱搭理那一套。可你说有些个事儿吧,它就是邪乎,往你眼面前一搁,还真由不得你不信。”
妈那时候还年轻,长着一张街坊邻居人见人夸的俊脸。你盯着她被月光映得分外白皙的面容,心里想,要是长大也这么好看就好了。
那会儿,妈根本没注意到你走了神。她面对你坐着,却像眺望着你背后很远的地方,接着幽幽地说:
“妈十六那年就下了乡,去了神峪村那么个旮旯地方。面前背后净是黄土坡,两三天的功夫,在学校里卯起来的那股子劲儿,全撒了。一到夜里头,我就蒙在被窝里哭,等睡醒了,被子还是湿的。”
妈眼里亮晶晶的,你就仰头看星星。
“你大姨收着了信,走了二十里山路,从另外一个村子赶过来看我。她那天还拉着个伴儿,一姑娘,本地人,叫翠屏。姑娘眼尖,一见面就看出我哭过,劝我逢事儿要想开,哪有过不了的坎儿。我一听就觉着她人挺好,心里立马亮堂好多。”
一听说大姨,你想起了酸刺果——那种能酸掉牙的野生浆果,舌头下面直打水:“大姨啥时候才来北京啊?我想吃酸刺果。”
妈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说:
“那天啊,翠屏教了我不少农活儿,切草、拌料、推碾子……还告我活儿干利索了,在队里就不再挨人白眼。
我是真心喜欢这姑娘,晚上人走的时候心里不舍。我就去村口送她们,影子都没了才回去。那会儿,日头刚下,天蒙蒙黑。知青宿舍安排在山包上的一个旧院里,得走截土路。
我才上土路,就听到背后‘咳’了一声。
‘哎呀,女子——今儿跟你一同儿的那个女子,可甭接近!’
我一回头,看见路口的石头上蹲着个干瘦的老婆子。天黑没光,她脸上鼻眼糊成一坨儿,也看不清个人样。
‘女子啊,翠屏可是个长生子,谁接近她谁就遭晦气咧!’
‘啥长生子?’我问。
‘长生子,就是不死不活的人。十二那年,那个女子跳了井,捞上来就没气了,她妈不听说,非要背去那白龙洞。回来就成了个长生子,没魂没魄,不是人!’
老婆子一口土话,疯疯癫癫,听着瘆人。妈哪敢多问,撒起脚丫子就跑,一口气逃回了宿舍。”
你决计没想到妈讲的故事会这么骇人,忍不住抱紧双臂,脑袋埋到了胸前。
“你大姨看出我跟翠屏合得来,往后再来看我,都会把她带上。老婆子说的那些话,我一直悄悄儿地压在心里,跟谁都没说。我们仨一块儿洗衣服、喂牲口、拉家常……人生地不熟的,突然有了个伴,心里一下子踏实许多。到了冬天,农闲了,她们来得更勤,冬至完了是腊八,腊八完了就过大年。十五公社唱大戏,大家约好了一块儿去。我走了十几里地,早早地候在了戏台跟前。才过一会儿,就见你大姨来了,没领翠屏。
‘她生病了。’你大姨说。
我也不知道当时搭错了哪根筋,脱口就说,不是长生子吗?咋还会生病?
你大姨脸色刷地一沉,立马压低了声音,楠楠,你听谁说的?这迷信东西,咱可不能乱信!
我就只好把碰见老婆子的事儿跟你大姨说了。你大姨听后,讲起了她知道的翠屏。
她说,翠屏那回跳井,是因为遭了她后爹的欺负。捞上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她妈哭得死去活来。村里的一个神婆就说,去白龙洞试试吧。白龙洞嘛,说出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儿,都是老一辈嘴里的传说。她妈心想也没了法子,就二话没说,把闺女往背上一架,咬着牙上了山——后来如你听说的,翠屏活过来了。我寻思着啊,这人淹着的时候,肚子里想必是灌满了水,山路上一颠晃,大概全吐出来了。迷信的东西,我是不搭理的。
我问你大姨,这事儿翠屏有没有自个儿讲过。
你大姨摇摇头。说她对这事儿挺忌讳的,提起来,她就说全忘了。就比如跳井那一折,翠屏咬死都不承认,说净是人瞎编的。”
你那时候已经开始犯困,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妈的声音在你耳边回旋,却显得不再那么真切。
“七零年——我记得特清楚,那年天冷得早,中秋才过就下了霜。队里几十亩苞谷没来得及收,队长急了,撂下狠话,让大家伙儿吃住都搬到地里头去,白天夜里连轴转。”
你的眼皮直打架,妈却越说越动情:“就是那一夜,九月初三——我记得特清,天上没月亮,地上没一点儿风,可冷得刺骨。我窝在帐篷里,裹着你姥姥寄过来的军棉,咋都睡不着。帐篷外头有‘沙沙沙’的声音,是轮班的男生还在地里干活。突然,就听有人喊:‘着火了!着火了!’我打着寒战跑出去看,苞谷地已经烧成了一片红亮。我还纳闷呢——没风啊,火咋就着得这么快!这时候,大家伙儿都给惊醒了,又有人喊:‘救火去!’我也跟着人流迷迷糊糊地冲了出去,谁知道……走着走着,发现四下里全是烟,再走,火苗子已经扑到眼面前了。我想跑,可哪儿能找着个去处,腿一软,眼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妈讲到这儿,停了下来。她看见你在打瞌睡,便脱下外套裹在你身上,顺势将你往怀里一拢,坐到了你身旁。
“我睁开眼的时候,感觉烟还没散,火倒是灭了。没数儿的人影儿在面前晃来晃去,耳朵里净是他们悄悄说话的声音。有人用力晃着我的身子,嘴里不停地喊我的名字。
我听出来是翠屏,也看见了她那张熟悉的脸,可不管咋使劲儿,嗓子里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楠姐,我背你去白龙洞!’我听见翠屏这么说。”
你的身子忽然打了个激灵,人也醒了过来,问:“然后呢?”
妈把你往怀里拢了拢,声音有点哽咽:“等我真清醒过来,天已经蒙蒙亮了。身边没了翠屏的人影,我也不在苞谷地里。头顶一只大鸟飞过,‘咕咕咕’地叫了几声。耳边‘轰隆隆’声响个不停,跟海浪似的。我赶紧爬了起来,四下里一瞅——哪儿还有苞谷地啊,这是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松树林。试探着朝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个黑漆漆的山洞,洞口哪儿,隐隐躺着个人影。
‘翠屏!’我脱口喊了一声,人也跟着跑了过去。等凑近些,我看清楚了她的模样,真是死活也不信自个儿的眼睛!”
你眼睛瞪得大大的,就那么盯着——看见妈眼圈一红,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慢慢滑落下来。
“那人明明就是我自个儿啊!我天天照镜子,咋还能认错?当时我就懵了,吓得心口‘扑通扑通’地跳、耳朵嗡嗡地响。可我还是壮着胆子,探了探她的鼻息——这一探,当场就给我吓哭了。我哪还敢待在那里,转身就跑。松林子密,脚底下全是松针,踩上去软绵绵地,做梦一样。终究,我还是跑了出来,远远地瞧见了昨晚儿着过火的苞谷地——上面还飘着烟呢。我一口气跑到地头,给人看见了,他又惊又喜:‘陆楠,找了你半宿,还以为你给烧没了呢!’”
妈抹去了脸上的泪,像是下了决心,非得把故事讲完:“那早,我连宿舍都没回,直接跑去找你大姨。她一见我,高兴得不得了,说昨晚民兵还传,有个女知青在火场里走丢了,她正怕是我呢。我没接这茬,只问了一句:
‘翠屏呢?我想见她!’
谁想你大姨当场一愣:‘哪个翠屏?’
‘翠屏啊!跟咱一同喂牲口、推碾子的翠屏啊,给我烙莜面饺子的翠屏啊,长生子翠屏啊……’
当着你大姨的面,我大哭了起来。
你大姨把我揽到怀里,嘴里不停地宽慰:‘楠楠这是给吓着了,没事了,火都灭了,没事了……’”
你早没了困意,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眼睛里泛着泪花。妈把你抱得紧紧的,让你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当年,大姨也是这样抱着妈的?
“荞啊,我知道这事儿不该跟你讲,讲了你也听不懂。可不讲出来,我心里闷啊!”
她顿了顿,接着说:“后来,我把周边村子跑了个遍,四处打听。长生子的传说倒是有,可是他们都说——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姑娘叫翠屏,跳过井。”
妈静了片刻,忽然轻声叹了一口气。
“唉……妈这怕是也成了长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