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节选)
神峪一行回来之后,郭浩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不愿提起任何跟乔大棒子有关的话题。他还主动跟他妈提出想回学校上学,令郭妈妈喜出望外,赶紧安排郭浩和主治医师见了个面。郭浩的变化让医生很震惊,自称从医几十年还没见过恢复这么好的病例。他嘱咐郭妈妈继续观察一段时间,说如果没有异状就可以认为痊愈了。萧木林也为郭浩的改变而感到开心,同时觉得此事大约也该就此了结。
过了些日子,大概又是临近端午的时候吧,萧木林意外地收到了李荞荞的回信。拆开一看,除了开头几句简单的问候,里面讲的全是她多日来从父母口中套出来的陈年往事。她在陈述时显然也下了不少功夫,情节细致入微,人物也详尽无遗。萧木林读过之后,竟有一种亲身经历的感觉,心里不由地起了一股寒意。
李荞荞所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那一年,我妈——也就是陆楠——响应国家号召,同十来个知青一起下放到了你们平城,按照当年的说法,就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当年都才十七八岁,跟我俩差不多大。我妈——我们还是称她为陆楠吧——陆楠他们学校去了两个,还有一个是男生。不过,我这里想讲的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陈海军。那个时代,上山下乡的地点基本上是领导敲定的,一般人都没得选,不过,但凡有点关系的,首先会想办法躲开新疆、西藏那种苦寒之地,然后尽可能找个有熟人照顾的地方。陆楠和陈海军都走了关系。陆楠选择平城是因为她大姐就在那边,属于上一批知青,写信回来说地方还不错;陈海军则是在队伍就要出发的时候,才硬生生地插进了陆楠他们那一队。大家瞧不起陈海军,嘲笑他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投机分子。他对这些闲话却并不在意,一路上兴致比谁都高。
火车到站后,先把青年们一个个吐到了荒无人烟的旷野,然后汽笛一鸣,便一刻不停地疾驰而去。车站上迎接他们的是三辆马车。一个干部模样的青年跳下车来上前招呼。他戴着副黑边眼睛,年龄跟大家相仿,扫了一眼众人之后,掏出了一张红头文件,操着浓重的乡音,一个接着一个地跟青年们核对名字,确认无误之后,才介绍起自己来:“我叫郝钢,是本地的知青,也是你们生产小队的副队长。公社派我来接大家,我代表平城人民热烈欢迎首都来的革命青年!”
致辞完毕,他自顾自地拍了拍手,然后冲着马车上坐着的一个汉子吼了一嗓子:“红旗!还不赶紧下车替大家搬行李!”
汉子磨磨蹭蹭地下了车,给郝钢揪到知青们面前:“这是生产队的李红旗,大家以后还得跟他学习!”
在北京的时候,陆楠心里萌生过各种各样的憧憬,觉得与其面对城里荒诞不经的混乱局面,倒不如投身于乡下的广袤天地。所以,报名时她是决绝的,也是满怀热情的,直到如今盘坐在颠簸的马车上,脸颊给迎面而来的塞北沙尘打得微痛时,她才觉到一阵惶恐袭上心头,于是担忧起即将面对的未知来。
走了没几里路,马车上的人们就停止了喧嚣。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寸草不生的黄土高原,景色单调而乏味,要不是远处还能督见几个残破的土烽火台,耳边还能听到车轮压过土路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人们就以为是坐在被拉往死城的灵车上了。正当一众知青们寡默无言,渐渐地变成一座座泥塑时,蹲在陆楠身边的陈海军却活跃起来。其实,从爬上那马车那一刻,陈海军就面露喜色,当时大家都有几分新鲜感,才让他没那么显眼,现在别人都静了下来,就他一个人越发兴高采烈,不住地自言自语:“总算要到了,总算要到了……”明明前不着村,后不着地,他却冷不丁喊出一句:“过了这山头便是辛庄,就算平城地界!”
赶车的李红旗本来一直闷不做声,听了也忍不住接过话去:“来过?”
陈海军大笑:“何止来过?我敢说这地方你还没我熟咧!”
他操的是当地土话,知青们都睡着了,没人注意,陆楠还醒着,因而吃了一惊。她用胳膊肘捅了捅陈海军,问:“这是你老家啊?”
陈海军巴掌一拍,喜形于色:“老家,老家啊!总算又回来啦!”
陆楠信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你可得罩着我们!”
当然,没多久她便知道是把陈海军的瞎话当了真,因为后来她把这事讲给同班那个男生听,被人给笑话了。男生说自己知道陈海军的底,他是东海舰队陈大校的儿子,男生还说他爹是从国民党那边起义过来的,广东人,留过洋,怎么可能把儿子生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当日,车队停歇下来的时候已近黄昏。
领队的郝钢跳下马车,揉了揉酸麻的屁股,指着眼前的小山包说,知青宿舍就在坡上的大院里。他强调了一下,说那院子是当地条件最好的住处,然后领着众人沿土路攀了上去。
陆楠跨进大门,觉得院子盖得还挺气派,至少强过北京大多数四合院,三进三出,有照壁天井,正院东北西都盖了房子,加起来估计得有个七八间。
郝钢喊大家在院子中间的井边集合,然后把众人分为两拨,三个女的住西房,两间;剩下七八个男的都住正房,三间。
就着夜色,陆楠注意到除知青宿舍之外,还有一排屋子也像有人住。隔着麻纸窗,她看到里面的油灯一晃一晃,忍不住上前想看个究竟。这时,门“嘎吱”开了,一个清瘦的身影冷不丁闪了出来,把陆楠吓了一跳。她惊问:“那人是谁?”
郝钢回头一看,轻描淡写地说:“不用管她,那是孙婆子,村里的土匪地富!”
这一说不要紧,北京的青年们听后都闹将起来,大家都是刚刚经过战斗洗礼的,警觉着呢:
“这怎么成?”
“怎么能把我们跟地富安排住在一起呢?”
郝钢这才意识到话说错了,急忙补救:“这院子就是跟她家没收的,组织也是看在她打过日本人的份上,给她留个去处,算作宽大处理。再说,村里面的老房子条件还是比较差的,也是怕你们不适应。”
说完,他故意扭头拧了眼正在搬行李的李红旗,问:“红旗?你说是不是啊?”
李红旗不语。
郝钢笑了,像是要调节一下尴尬的气氛,指着李红旗解释说:“孙婆子就是李红旗他妈,不过同志们放心,红旗已经和她划清界限了!亲儿子都能划清界限,咱们有啥怕的?”
众人便又一番窃窃私语,有几个径直上前,从李红旗手里把行李抢了回去。李红旗也不恼怒,你抢你的,他搬他的,直到把最后一件行李扛到院子中间。
那一件是陆楠的。她不仅没有去抢,还走上前道了声“谢谢”。
夜色越来越浓,知青们陆续进了屋。
陆楠回头扫了眼院子,就看到只剩一人伫在原地,面朝着孙婆子的房间发呆。
“陈海军!”陆楠试着喊了一声,那身影动了。
她觉得这人真格古怪。
很快,知青们都注意到陈海军不太正常。好事者便开始嚼舌头,说他半夜往郭婆子屋里钻,口味很不一般。陆楠觉得难以置信,便她再次跟同班的男生问起,男生肯定地答道:“陈大校儿子脑袋有毛病,这事儿海军大院里人尽皆知,你最好躲着他点儿!”
此话不久便得到了应验。一次天黑收工,陈海军和李红旗在院子里当众干起架来。李红旗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几拳就把陈海军揍倒在地,还摁着他不放,口中不住地咒骂:“你个鳖子,再欺负我妈看我不宰了你!”
谁想陈海军也不服软,扯着嗓子大叫:“你去问问你妈,究竟是谁该欠谁?老子想当年……”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知青们全都跑出来围观,有叫好的,有喝倒彩的,就是没有一个人上前规劝。
陆楠终于忍不住,上前抱着李红旗的臂膀,企图把他拉开:“有话说话,不许动手!”
李红旗触电似的一抖,回头见是个女生,一下子软了下来,红着脸,悻悻地逃回到屋里。
陆楠看到陈海军鼻子口角都出了血,急忙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陈海军摆一摆手不要,指着李红旗的窗户继续骂:“球像!要是当年,老子枪崩你个一百次!”
事态渐渐平息下来,郝钢开口了:“同志们先回去歇息,今儿这个事情比较严重,我明儿就报告给生产队长!”
生产队长是个老农民,听了郝钢的汇报,没觉得事儿有多大,一碗水端平,两个人各扣十个工分。他倒是认为这群后生闲得慌,精力太多,要求加大劳动量。原先说收山上那几十亩苞谷,给了十天时间,现在老队长伸出三个指头,发话道:“三天全给俺弄完!”
郝钢得了令,回去就组织安排,要求知青十二人,加上李红旗,一齐搬到田里。轮班干活,昼夜不歇!
“同志们,你们不是来学习俺们山西大寨精神吗?今儿咱就弄一个小大寨出来。任务完成后,我替大家跟公社要表彰!”
知青们哪有那么好糊弄,一齐在下面起哄。郝钢顿时蔫了,心想这样的士气,别说三天的时间,三十天都指不定能把活儿干完。果然,人们吃喝拉撒倒是都到了田上,可尽做些磨洋工。两天很快过去了,苞谷收了还没十分之一。
郝钢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跟在大家屁股后面,一会儿是催促,一会儿又是号令,结果把知青们整得个个怒气冲天。人家都是革命小将,胸怀里载着的是粉碎旧世界的大志向,原本也只是想着下来跟群众学习学习,哪料到群众把他们当旧社会奴工一样压榨,这谁还能受得了。
第三天晚上,意外发生了。天刚黑,苞谷田就着了火。天干物燥,火烧得极快,十几个人取水的功夫,几十亩的庄稼便化为了灰烬。当夜火焰熊熊,浓烟滚滚,招来了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人们又惊又怕,还当是苏联放了个核弹。
这一事件的性质可比知青打架严重多了,公社和革委都很重视,他们怀疑有敌特渗透,当即发动了附近几个村子的民兵,挨家挨户地调查起来。没多久,民兵们便得出了个初步结论,认为这么大的火,没什么东西助燃是着不起来的。刚好,有人报告说生产大队的柴油失窃了,于是,破案的关键落到寻找被盗的柴油上面。
除了郝钢,知青们对此事都不屑一顾,有些人甚至显出幸灾乐祸的样子,比如那陈海军就公开叫好,说不是这把火大伙儿都指定累死。为此,陈海军还被民兵当成嫌疑犯揪走审讯了一番,后来,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再则人家出身也不差,民兵们很快又给他放了回来。
最终,被押走的是李红旗。
听说是民兵得了举报,于是上门来搜,果真找到了疑似作案工具,包括柴油浸过的破棉花和一盒火柴,都是在李红旗屋子的炕洞里面发现的。
那一天,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孙婆子发了飙,罕见地揪着民兵的胳膊大叫:“你们要抓抓我,火是我放的,抓我儿子作甚?”
郝钢上前劝慰:“姨您放心,政府讲得是证据,着火那天晚上陈海军回来跟您取饭,证明着火的时候您不在场。至于红旗是咋回事,查过以后才会有定论!”
案子似乎就这么破了,李红旗被暂时关押在村子的土地庙里。
陆楠始终不相信李红旗会放火,很想亲口去问一问,几次恳求郝钢跟大队领导说一声,郝钢都是摇头,告诉她已经板上钉了钉:“没找到证据的时候,他的嫌疑也最大,你想想,土匪后代,又跟知青闹矛盾,不是他是谁?”
郝钢这么说,陆楠很不开心,嘴一撇,反驳道:“孙婆子是不是土匪还没定论呢!我还听说是有人公报私仇,趁机诬陷!村里人都说她当年是游击队长,是她处决了原来的土匪头子,给雁北支队一下子拉了好几百号人!
郝钢吓得急忙摆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嘘——别听人瞎讲,这可是立场问题!”
陆楠无奈,摇了摇头愤然而去。
关于孙婆子的这些故事,她也是听同班那个男生讲的。说被打倒之前,孙婆子原本是区妇联的主任,文武双全。尤其是当年被土匪抢婚,洞房夜里一枪毙掉匪首的事迹,在当地流传甚广。还说后来有人告她,根本就是为了打倒她那在区书记位置上的丈夫。另外说举报的人是被唆使的,一点儿证据也没有,两个人一同去革委对质,举报者咬定毙掉土匪的另有其人,称孙婆子是为了夺权抢功。蹊跷的是,孙婆子竟然没有反驳,罪名便这么落了下去。
陆楠虽然同情孙家母子,眼下的状况却让她无能为力。
没几天,悲剧发生了。关押李红旗的土地庙居然也失了火。李红旗因为手脚都被麻绳绑着,移动不得,竟给活活烧成了黑炭。孙婆子因此发了疯,夜夜都跪在当院厉声哭嚎:“报应啊!报应来啦!”
哀嚎声凄厉刺耳,那情形就似地狱里爬出来个女鬼,把知青们听得毛骨悚然。众人一致推拥陈海军出去劝慰,说你俩不是有一腿吗?哪知道平日里极爱胡言乱语的陈海军也变得一言不发,只会泥人般圪蹴在炕头上发呆。
纵火犯落网,公社领导原本还想大操大办,搞个公审大会什么的,结果人无缘无故死了,把事情闹得比先前还要复杂。上面觉得很难办,转而打算低调处理,吩咐大家该吃吃,该睡睡,以为时间一长这事儿就会过去。偏偏这个当口,陈海军又失踪了。众人在山里田间找寻了足足两天,最后还是在院子里的那口井里捞了人出来。尸体早就泡肿了,看见的人当场吐了一地。知青们终于忍无可忍,拉扯着郝钢去大队闹,要求换住处,不答应的话就把死人抬到大队,给书记看个够。
书记无奈,只好把知青们打散,三个两个地安插到村民家中。
背着行李离开的那天晚上,陆楠心绪纷杂。从山坡的小路下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冷月当空,照见大宅子门口的一个人影,鬼魅般晃荡着,就像是在跟他们告别。
信到最后,李荞荞是这么写的:“后来,上面把两件案子都推到了陈海军的身上,说他畏罪自杀。因为死无对证,竟然没一个人提出异议。一直以来,我以为我妈对平城的感情是出于对青春岁月的眷念,现在看,其实她是无法摆脱在那块土地上萌生的愧疚和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