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节选)
对于陆一鸣来说,关于故乡的记忆宛如被冰封了一样,只有在某个合适的时机,给某种合适的情绪所催化之后,才会如春水般剧烈地消融开来。而当那一幅幅在时光中几近湮没的场景再次生动地浮现到眼前时,他心中萦绕着的却是一种旧事如新的感觉,它们如烟如絮,让他挥之不去。
就比如在轮渡大厦与还是小女孩的夏敏的那次相遇,在梦见一只橙色的海星之前——更确切地说,在从齐孝军的水族箱里看到那只真正的海星之前——陆一鸣对之完全没有印象。即便是现在,他也很难相信这场景在他的过往中确然发生过,然而它又是如此不可思议地真切,真切到即便是身在一个潮湿而多雨的亚洲城市,他仍旧可以感受到加利福尼亚的烈阳所特有的炙热,能够嗅到大麻和排泄物混杂在一起的奇异味道,甚至在舌间,多种莓果的异香都开始隐现。正因为看似并不存在的记忆以过于真实的姿态突然涌现,陆一鸣反倒越发地对这种真实性产生怀疑,这怀疑又促使他罕见地追思往事,终于让记忆不可避免地被牵回到那座残败的老城,那个一度被他彻底遗忘的故乡。
陆一鸣没有机会目睹旧金山繁荣时期的盛况。他对过往的辉煌也不感兴趣。很久以前大人们缅怀过去时的那种眉飞色舞并未在他幼年的心里留下多深的印记。虽然他相信这座城市确实曾经扮演过相当重要的角色,也住过不少举足轻重的人,但这和他相信罗马城或者长安城曾显赫于世一样,很难因此而在心中泛起多少波澜。
他所出生的二十年代是漫长的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巨变时期。自全球大瘟疫开始,接踵而至的平权浪潮、大停滞、去联邦运动、新神学的兴起、欧盟解体、中央教会国、短暂内战、北加共和国、以及集团在纷乱之际势不可挡的崛起……这一系列的大事件就像永不停息的风暴一般,把那个脆弱而温和的旧世界一点点地摧毁,留给惊惶而绝望的人们一段又一段的断壁残垣。大人们尚可借着对旧时光的追怀得到些许喘息,可他一个孩子,除了自然而然地选择遗忘之外,又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诚然,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不可能没有过一点闪亮的瞬间,就比如说与夏敏的邂逅。那是少见的一段平静时期中少有的一个炎热的上午,父亲说要带着他去轮渡大厦看军舰——据说整个北加的舰队都会停泊在海湾里,以庆祝新共和国的诞生。父亲显得有点激动,可陆一鸣却对那些船只没有流露出一丝兴趣,他只是惊异于那日天空所呈现出来的一种奇异的蓝,它飘渺而轻薄,如烟似雾,理应只能来自旧时代流散下来的褪色油画,现在却突兀地出现在现实里,让他产生了一种身在梦境的错觉。然后他就真的像在梦境中一样,开始在码头的集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直到眼前一亮,被那一只阳光下闪烁着的橙色星星拉回到现实。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督了一眼佩戴着星星的陌生小女孩的脸。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将屈指可数的闪光的记忆——包括上面那段——一一遗忘,因为他明白,如果紧紧抓住它们不放的话,那么更多的灰暗的场景也会随之而来,接二连三地闯入他的梦境,在暗夜中把他惊醒,让他无法入睡。
他会想起公民自治时期,向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端着AR-15伏在楼梯口,一口气干掉三、四个闯入者,次日父子二人花了大半天功夫都没法清理干净遍地横流的污血;他还会想起排神运动达到高潮的时候,愤怒的抗议者纵火焚烧了距离他家不过几个街区的恩典座堂,是夜火势凶猛,浓烟弥漫,窗外人影攒动,枪声连连;他还记得童年时的伙伴,那个叫安德鲁的小胖子,因为他老爸曾经是活跃的保守派,在共和国成立当日全家被施以私刑,一颗颗熟识的头颅就那么生生地给挂到了门厅上面……直到现在,陆一鸣还会为这一幕而不由自主地颤抖。
然而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因此放弃前往北加的决定。相反,随着忘却的记忆的不断重新浮现,他逐渐开始选择接受,决心主动去探求过去发生了的、现在发生着的、以及将来要发生的一切。
跨太平洋的民用航线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彻底终止了。陆一鸣现在搭乘的是每周一次的跨太平洋专门航班,目的地只有一个:北加共和国——北美大陆唯一一个对集团持友好态度的独立政权。它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同集团的微妙关系,二者互相依赖,同时也互相提防。确切的讲,北加对集团的依赖更为迫切,因为只有集团的力量才能帮助它遏制来自周遭的武力威胁,主要是东部的中央教会国和南方的无政府主义者,它们时刻都在揣摩着收回这一块“叛逆之地”。当然,依赖的兑现是有条件的,这就不能不提到北加这个地区的独特之处:持续了好几十年的纷争和混乱让整个北美大陆的社会倒退了不下百年,然而北加不在其内,相反,由于当局针对科技和思想的政策极度宽松,北加成为全球自由主义者们仅有的庇护所。多年来,各种科学家、艺术家、思想家……他们因为无法认同集团的意识形态,不断地汇聚到太平洋西岸这块仅有的自由之地来,数不胜数,使得北加原本就领先的科技水平始终处于让集团都惊叹的地位。正因如此,它在集团眼里有着相当的价值,为了获取最先进的科学成果,集团同这里多如牛毛的各种企业都保持着密切的业务往来。
于是乎,登机的乘客不外乎那么几种:集团内部需要出公差的官员、跟集团有着各种业务往来的北加行商、或者是伪装成前两种人的各式各样的恐怖分子。媒体对后者的渲染夸张地过分,屈指可数的几次恐怖爆炸事件隔上一阵子就会被刻意推上头条,好让人们时刻都不会忘记这种确实存在但又莫名遥远的威胁。可是对于那些因着各种缘由不得不踏上这一旅程的乘客来说,真正的威胁不是来自什么恐怖分子,而是飞机急速升空引起的巨大的声响和激烈的震颤,那让人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粉身碎骨。
承担这类飞行任务的都是新一代空天飞机,颇有讽刺意味的是,其原型却是来源于早年北加的一位著名企业家——伊隆·马斯克——的构想,除了飞机引擎由化学驱动升级为核聚变离子驱动之外,整体上和马斯克的客运火箭模型并无大异:飞机被发射到上万英里之外的太空,然后落回到地球上的任意地点,因此,点对点的航程基本上都能够在半小时内完成。
普通乘客都很难适应瞬时的超重力,个个表情扭曲,显得痛苦不堪。但对于陆一鸣来说,这些不过是家常便饭,他眼皮一耷拉,觉得困意来袭,竟然睡了过去。
降落平台漂浮在旧金山湾外不远处的海面上。多架无人机早早地就在附近的空域盘旋着,发出嗡嗡嗡的声响,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团待命中的蜂群。等到飞机落定,乘客逐个走下舷梯,它们就一架接着一架地俯冲下来,接走属于自己的客人。
陆一鸣钻进了事前约好的那一架,惊异地发现里面竟然端坐着一位黑皮肤的女郎。
“你——怎么会?”他差一点就要跳下去,谁想那女郎一把将他拉回机舱,热情地介绍起自己来:“先生,您怕是第一次到北加吧?那您可算交上好运了,不信您去旧金山问一问,谁不知道我塔尔玛是这一带最好的向导!”
“对不起,我不需要向导!吉雅——”陆一鸣想激活个人助理,好换掉这架无人机,谁知没有等到任何响应。
“先生,我就知道您是第一次来,附近的信号早没了,所以您才需要我们这些向导!”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没有人上报吗?”
塔尔玛脸上流露出几许不快,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那您下去呗,我可不缺您这一位客!”
“好吧,去伦巴的街,1219号!”陆一鸣只好妥协。
“伦巴的街,1219号!”塔尔玛大声重复了一句,无人机迅即腾空而起。
“您真是第一次来吗?听您的口音就跟本地人差不多……”
陆一鸣嘴唇紧闭,懒得回答。
无人机进入旧金山上空的时候,陆一鸣忍不住探头俯视下面星罗棋布的街道,发现虽然遭受了这么多的摧残,可从天上看,它们竟然仍旧规整如初。掠过梅森堡的时候,他甚至毫不费劲就督到自家房子的橙色屋顶。
飞机刚落地,陆一鸣就迫不及待地要跳下去,却被塔尔玛一把拉住。她脸上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陆一鸣才意识到他似乎忘掉了什么。
“我没有北加币,只能给你集团的信用点,至于怎么兑换你自己看吧!”
“一百!”
陆一鸣吓了一跳。他不是缺这个钱,只是没想到这女人竟敢开口如此之大。“够狠哦!”他摇了摇头,在塔尔玛递过来的电子卡上输了个数字,无奈地说了声“确认”。
塔尔玛俏皮地一笑,说:“这个价格公平着呢,要知道,您要的可是湾区最好的向导——无所不知的塔尔玛!”
等陆一鸣转身离去,她还又补了一句:“我的联系方式就在您的交易记录里,以后有别的需要找我没错,我要价不高,您以后会知道的!”
陆一鸣头也没回,厌恶地快步走开了。
落地点距陆一鸣家还有百余步的距离,他爬了个坡才看到了那栋不能再熟悉的二层小楼。它看上去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经年的风吹日晒之下,原本深褐色的墙面已经褪成为浅棕色,楼梯两旁的白色围栏也略显斑驳。陆一鸣上了几级台阶,来到门厅,轻触了下墙边的门禁,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蒂姆,是我,一鸣,这次回来看看!”
开门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她皮肤白净,齐耳的短发染成了罕见的银色,眉弓植着一枚芯片,闪闪发光。
“陆,你总算来了!”她兴奋地喊了声,一把将陆一鸣拉进屋里,随后又探出脑袋四下张望了一番,才把门关上。
“我都等了两个星期了,真是无聊透顶,对了,要茶还是咖啡?”女子就跟从没注意到陆一鸣满脸的惊诧一样,自来熟地拉着他到客厅,把他让到沙发上坐下。
“你是——我们认识?怎么没有看到蒂姆?”陆一鸣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无数个的问号在脑中回旋。
“咳!差点忘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女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解释道:“蒂姆圣诞节前就去纳帕了,说要在他哥哥那边住一阵子,所以把房子转租给了我们——对了,我叫索菲亚,一直守在这边。你可总算到了!”
陆一鸣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产生过分的好奇,只要和他此行的目的没有干系,他也懒于理会。唯一让他不安的是,听索菲亚的话语,就好像是在专门等候着自己一样。
“你一直在等我?你——知道我会来?”
“我当然不知道,是上面吩咐的。”索菲亚一边答话,一边开动了吧台上的机器,压了杯意式咖啡出来。她把杯子放在茶碟上,一手端着递给了陆一鸣。
陆一鸣接过杯子啜了口,一股强烈的馊苦味道让他忍不住又全吐了出来:“这什么啊?”
索菲亚不开心了,她伸手把碟子夺了回去,一口就喝掉了杯中的咖啡:“现在豆子这么稀罕,可别浪费,陈是陈了点,但至少还是咖啡的口味!”
迄今,陆一鸣对眼前这位女子还没生出一丝好感,他觉得她举止唐突,又总是答非所问,就像脑中有回路哪里不对劲一样,于是决定不再和她废话:“我想回我的房间,蒂姆应该跟你交待过,那个房间是不租的——”
他看了一眼索菲亚,见她无动于衷,只好继续道:“里面都是一些私人的东西,你应该没有动过……”
“鬼才懒得动,要不是有任务在身,我才没兴趣在这儿憋这么长时间。不过,任务就要完成了,祝咱们好运!”索菲亚提起杯子,漫不经心地朝着陆一鸣挤了下眼,让他觉得莫名其妙。陆一鸣现在是一分钟也不愿在客厅呆着了,起身要回自己的房间。
“陆,好好准备一下,夜里有人来接!”
才上楼梯,结果就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他本想细问,一阵犹豫之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再指望能从索菲亚口中获取到什么有意义的信息,宁愿将疑虑留在心里。
推开自己房门的一瞬间,陆一鸣心中生出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沧桑感。这不正是他不久前踏入城里的公寓时所期望的却并没有得到的感觉吗?这感觉牵着他伫立在原地良久未动,目光缓缓地扫视着这个他曾经极度熟悉的地方。当视线最终落在架在窗前的那台天文望远镜上时,他慢慢地走上前去。厚重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的双目有些湿润,于是他揉了揉眼睛,缓缓升起百叶窗,把炽烈的阳光让进到屋里,由着它们洒落在布满房间的蛛网和厚厚的尘埃上。这时候他把手指放在望远镜筒上轻轻一抹,暴露出的金属表面立刻散发出动人的光泽。
借着光线,他开始打量着房间:老旧的木床上、破损的行军桌下、衣橱里……全都堆满了整理停当的收纳箱,这原本是他打算在一起海运走的——如果不是他临行前突然改变了主意的话。他原以为将它们遗弃就能帮他切割掉与过去的所有联系,却没想到许多年后他终于又重新回在了这个房间。陆一鸣叹了口气,从床下面依次拖了几个箱子出来,一一打开,细细翻看了一番,又重新封好,推回原地。接着是衣橱,因为里面的箱子都堆积到了一起,搬下来还是很费劲儿。老蒂姆不在,陆一鸣又不愿找索菲亚帮忙,只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一个接一个地挪动着。不料,最顶上的几个箱子还是给重重地摔落下来,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一个老旧的铁皮甜饼礼盒“哐当”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是它了!”
看到铁盒,陆一鸣一阵欣喜,急忙地冲过去打开了盖子,半片暗橙色的干海星在一众陪伴他渡过童年岁月的各色玩意儿中格外注目。他轻轻地将它拣起,凑到鼻子下面,竟仍能嗅到一丝淡淡的腥味,似乎在说服他先前刻意的遗忘是多么的荒谬和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