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等待百灵

酒店是我精心挑选好的,就在青春剧院的对面,从房间里拉开窗帘,一眼就可以看见曾今熟悉的剧院大门。
那是两扇嵌在青砖圆拱门洞内的黑漆木门,想是民国时代的风格,朴素,却很有故事感。好多年前,当我和L还是都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就喜欢躲在门外,偷偷地叩击挂在上面的金色门环。
如今,我不顾扑面而来的寒风拉开窗户,只想能看它更清楚一点。然后,我不由地惊叹于它几乎一点儿也没变。门环褪了点色,有些黄铜的样子,黑漆也可能有斑驳,隔着马路,我并不敢断言。
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想起我刚才洗漱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两鬓苍白,褶痕满面,如果门是人的话,他势必认不出我便是从前在他面前肆意玩耍的少年。
直到最后,我才注意到拱门上方挂着的彩色条幅,也很有民国时候的特色。上面写着:

“传奇艺人百灵专场”

这条幅令我的思绪全收了回来,我记起此行的来意。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我赶忙去开门,看到外面站着Hans。他看上去仍旧年轻,这让我心生嫉妒。
人们都获悉我回乡的消息,却没有几个知道我此行的真实目的。
Hans跟我问好,大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往沙发上一坐,东一句西一句地讲起了从前的旧事。我耐着性子听,偶尔“嗯哈”一声,权作应付。我想着他马上就会离开,然后我可以自己一个人享受漫长的等待。可是他从沙发上起身之后,并没有告辞,而是踱步到窗前,悠闲地站在那里,就跟欣赏风景一样。

“K,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在那门口玩呢——我们三个人,我、你——当然——还有L。”

我心里一震:他提到了L。

“这次你回来有跟L打招呼吗?她就跟藏起来一样,谁也联系不到她,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连我也不知道,你说奇不奇怪?”

我松了一口气,谎称没有。
我肯定不想告诉他我和L约好去百灵演唱会的事情。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事。

“哎——你看哪!那边——”

Hans忽然惊叫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一样。我忍不住凑了过去,问他看见了什么。

“那儿……那儿呀!”Hans指着彩色横幅兴奋地说: “百灵要在剧场开演唱会呐——难以置信!”

我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岔开了话题: “要不我带你去吃饭吧,就去楼下的餐厅——我请客!”

因为从Hans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打算离开的预兆,我便认为带他去吃饭是很稳妥的事情。他吃饱了以后,不会有太多的理由留在我这儿。我可以请他吃快餐,十来分钟的功夫。虽然我很希望L早一点过来,但我并不相信那会发生。现在还不到中午。

Hans和我分吃掉一张披萨。
我说很抱歉,吃得这么简单,然后解释说披萨是早上剩的,酒店其实没有午餐服务,而碰上这个点,上街吃饭恐怕要排长队浪费功夫。
Hans说他一点儿都不介意,还说我们一起喝喝咖啡也好,也没等我回答,就一把拉着我坐到了酒店大厅的吧台边上。
我们面朝着大街,一人捧着一杯冰美式。

Hans涛涛不绝地跟我讲述他现在的生活。他说在这城里面过得特舒服,做什么事情都特方便,还说他生了三个孩子,老大大学马上就要毕业……
我没有心思听他讲故事,却又脱不了身,只能不断地打开手机,确认没有新的信息后又将其关上。
我倒是庆幸坐在了窗前,来往什么人都一目了然。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甚至不排斥Hans看到我和L见面了。我们仨从小玩到大,还能有什么秘密。

午后的时分,Hans仍旧没有要起身的样子。此刻,我的电话响了。
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L会打电话过来。打开手机,才发现是儿子。我很惊讶。接通以后,我听他说也到了这里。我咕哝说,计划可不是这样子的。可他既然来了,我就不能赶他走。半个小时之后,他出现在酒店的大堂。

“爸,演唱会怎么样?”
“还没开始了——对了,你究竟花了多少钱?”

演唱会的票是儿子预定的,他买了两张。我很担心他花的钱太多,没有办法和他妈交待。

“七、八十万吧!”

我顿时吓了一跳。无论是人民币还是美金,这都是个天文数字。
他一定是注意到我惊讶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跟我解释说: “您要知道,这可是专场,就俩听众!”
然后,他又凑到我的耳旁悄声道: “您别担心,我现在有钱,这没啥!”

因为是冬日,天色很快就转暗了。
我却没有收到任何信息,因此变得焦灼而不耐烦。Hans也似乎把话讲干了,趴在吧台上打瞌睡。儿子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大堂里并无其他客人来往,前台的小姐不住地打着哈欠。
就在这场景无聊乏味到不可救药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变魔术似的从酒店的旋转门里面钻了出来。她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脸冻得红扑扑地。我的注意力马上给吸引住了,她让我想起了小时候。

“小姐。请问L.Y.K先生在此入住的吗?”

我听她提到我的名字,急忙插嘴道: “我就是,你找他有事?”
小女孩回头端详了端详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说: “叔叔,我妈妈来不了了,百灵的演唱会,她让我陪您去听。”
我顿时愣住了,心中五味杂陈,原地呆立了良久。等到心里慢慢清澈以后,我指了指沙发上玩手机的儿子,解释说:“不……不,来听演唱会的不是我,是他。”

(二零二四年八月卅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