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精(节选)

二十世纪的最后那年,萧木林读大三。那年年底,他的一个朋友失踪了。这人名叫罗亦,说起来,两个人也没多熟,就是在图书馆的小花园里偶然结识的。那阵子,李荞荞已经不写信了,萧木林想联系她就非得找个地方上网。图书馆有个网络中心,他顺理成章地成了那里的常客。

去图书馆有条近路,要横穿一个小花园。夏天的时候,花木枝繁叶茂,会有不少人躲在里面纳凉,中秋一过,草木凋零,除去谈恋爱的小情侣们,便再少有人流连其中。于是,那个一直在长椅上盘腿打坐的男生很难让人视而不见。这种长椅人们通常不会轻易占用,虽然没打标签,大家都默认是留给小情侣们的。他们春心萌动,常常在课上捺不住便溜到小花园里亲昵。最开始,萧木林以为这家伙也是其中一员,另一半去上厕所了也说不定,时间一长却发现他总是单身一人,石佛一般杵在那里,甚至身旁有人亲嘴也无动于衷。这让萧木林觉得好奇,同时心生敬佩。谈恋爱这件事在校园里普遍被认为是最神圣的,情侣们无形中得了不少特权,譬如校园的椅子可以随便坐,空下来的自习教室也能尽情占用,更有甚者,说后街的小混混半夜打劫,碰见谈情说爱的学生都会退避三舍。萧木林揣测这人一定不寻常,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上前跟他打了个招呼。互报姓名后,萧木林晓得对方名叫罗亦,便试探着问他在做什么。罗亦回答说练功。这给萧木林吓了一跳,他以为是练那种功,赶紧致歉说了声打搅,转身要逃,结果给罗亦喊了住:“我说萧同学,招呼打过就算认识了,你怎就慌不迭地要跑呢?你也不想听我先谝一谝?”

萧木林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另外他也压不住心里的好奇,马上停下了脚步。罗亦这次介绍说,他是在修炼,但修的既不是道学,也不是佛学,更不是乱七八糟的气功。他自称和市井的和尚道士们不同,说他和他的师父也不是出家人,随后开始不停地盛赞他的师父,称其“极了不得”。萧木林问怎么个不得,罗亦却面露微笑而不再多言了。萧木林发现对方开始卖关子,便意识到原来又是一个在校园被主流排斥了的边缘人,顿时觉得无趣,一种无形的厌恶感慢慢的心中涌了上来。他怀疑他们之所以对上了眼,无非是彼此感觉到对方境况相似而已,萧木林可不认为自己和罗亦属于同一路人,当然不愿深交下去。只是,互相报过姓名就算结识了,以后在花园中碰了面,难免要打个招呼,寒暄一席。如此一来,萧木林渐渐了解倒,罗亦打坐的目的是为了达成顿悟,按他自个儿的说法,就是脱离当下的囚笼,好到达一个更高阶的境界。萧木林不以为然,说还不是要成仙或成佛嘛,罗亦笑而不言,摇头否认。沉默了半响才道:“我师父说,仙和佛都是人们的妄念,空洞无物,不值得执着。如果非要找一个好懂的词,‘成精’更加妥当。”

“成精?哈哈!我——哈哈哈!”萧木林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笑什么?有啥好笑的?你知道成精是咋回事么?”

给罗亦这么一问,萧木林反倒怔住了。成精是传奇故事里最为喜闻乐见的说法,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下子还真说不上来,只好敷衍道:“不就是石头变成人,狐狸变成人嘛?”

谁知罗亦点了点头,竟认真地解释起来:“对了。现象是这么个现象,本质却是生命的一种升华。既然石头可以成精,人为什么不能呢?”

萧木林摇了摇头,表示反对:“石头成精变成了人形,那人成精会变成什么?”

这问题似乎中了罗亦下怀,他越发变得严肃起来:“石头成精之前生活在石的世界里,它就根本意识不到人的存在,人成精之前也只生活在人的世界里,它便也没法意识到也没法理解人外世界的存在!”

萧木林一下子找不出话语辩解,只好抛下一句“诡辩”后匆匆告辞。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痴迷仙幻的懵懂少年,自从上大学后,视野打开了不少,对此类不能自证的“歪门邪道”再不当回事。只是,这个罗亦人其实并不讨厌,话里又总带着些禅机,两个人隔三岔五还是能聊上一会儿。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罗亦是年底的一个下午。冬至刚过,四点不到天就显得昏晦了。当日地冻天寒,花园里空无一人,连搞对象的都没了影踪,罗亦却依然雷打不动地坐在原地。萧木林见了,担心他冻死,赶紧上去拍了一拍。罗亦动了动,脑袋从紧裹在身上的军棉大衣里面探出来,吐了一口热气。那阵子,萧木林一直担心世界末日的事情,情绪原本就很低落,见此情形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罗亦似乎洞察到了他的内心,开口便说:“从第一眼见你,我晓得你是怎样的人,心里有怎样的烦恼,而且,当时我就觉着,咱俩必然殊途同归,我之所以要先走一步,只是因为你的机缘还没到而已……”

罗亦说话一向无头无尾,萧木林并未觉得有多少古怪,只是轻声询问:“你要走?刚我是差点以为你冻死在那儿了呢……”

罗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说:“你不是问起我师父吗?他其实已经修成了大果,借用佛教里面的品位,该属于阿罗汉——我准备随他去了……”

萧木林没把这话当真,打趣道:“那你不打算成精了?”

罗亦没有作答,乌龟一样将脑袋慢慢地缩回到厚实的军棉大袄里面。

当时,萧木林并没把这番闲谈当回事,他心里烦乱呢。眼看着要到年终,有一种悲楚萦绕在他心里,诱发了他压抑许久的不安。可身边的世界怎么看都是好端端的,学校后街的小店都挂了圣诞装饰,显得喜气洋洋;被男友们挽着的小女生们头戴着闪光的发卡,如从童话中走出来一样;报刊亭摆满五颜六色的杂志,每个封面都能让人看了热血沸腾。萧木林越看越觉得这一切都是假象,就越想逃匿到某个没人的角落。于是,图书馆的网络中心变成了他的避难所。那儿有十好几台联网的计算机,慢得堪比蜗牛,接入个文字终端都很勉强,但对于萧木林来说,差不多也够用了。他访问的都是大学里的电子公告板(BBS),在一些冷门的群组里,有同一类人讨论着关于世界末日的事情,只有在那里,他短暂地感受到了一种真实。隔上一会儿,他也会登录一下WELL——美国的一个系统,然后输入swan1989——李荞荞的用户名。他得确认她在不在线。自从李荞荞坚持把他们的交流转移到互联网后,萧木林非常不适应。有笔在手的时候,他动不动思路如泉涌,可面对着脏兮兮的键盘,他常常觉得无话可说。

最终,千禧年还是顺顺当当地到来了,世界却原封未动。当日,李荞荞发来一些照片,是她去时报广场庆祝跨年时拍的,为了把照片收下来,萧木林不得不花十二块钱去了趟学校门口的网吧。

李荞荞在邮件里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世界末日。

面对这一本应让人开心的现实,萧木林觉得心里空洞洞地,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打不起一点儿精神。晚上,他破天荒地跟着舍友去镭射厅消遣。那夜放的是美国新片《矩阵》,萧木林被其中的剧情给震住了,他从来没有尝试去想过,万物皆空那些居然真的可以放进科学的框架里面,这不正是前不久罗亦跟他絮叨的那些胡言乱语么。次日大早,他跑去小花园找罗亦,没见到人,后面又跑了两三趟,并无影踪。

不久,学校便公告了罗亦失踪的消息。

萧木林被喊去公安局做了笔录。他把自己和罗亦的往来细细讲给了办案警官听。对方对罗亦的行为和想法毫无兴趣,就只一个劲儿地追问他口中的师父有什么特征。萧木林愣住了,说自己连人家多大年纪是男是女都不晓得。

最后,罗亦失踪成了悬案,从未被侦破。

学校方面为此赔了罗亦家好几万块钱,还把《社会主义道德修养》升级为必修课。罗亦的故事也因此在课堂上被奉为经典案例,通过老师和学生们的口口相传,成为人尽皆知的传奇。

这个结局让萧木林很沮丧。罗亦有好几次想说服他,让他相信现世乃是一场晨梦,梦醒时分才见一切。他那时候认为都是些宗教惯用的诳语,早听腻了的。现在回头再看,却觉得内中似乎有着几分道理。不知不觉之中,他观察现世的角度发生了变化,那感觉就好比是演一场戏,原本好端端地扮着自己的角色,忽然给人揪下舞台,推到了到观众席上,结果你惊讶地发现,台上发生的一切根本就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