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一九八四农历甲子,这点我记得十分清楚——我妈曾经一遍一遍不耐其烦地指着月份牌读给我听,而我也一直以为,那是我有生以来所渡过的最最漫长的一年。

那年,我已经厌倦了父母租住的大杂院——房东的孙子极其吝啬,常常拒绝给我玩他的军棋——我更恐惧姥姥的小黑屋,姥姥是个瞎子,进了小黑屋我就再难迈出家门一步。但好消息是,父亲单位分的房子已经建成,或许我们明年就能搬过去,开辟一片新天地。而且父亲也常常诱惑我去他的单位上幼儿园,还说那边有两个大我一岁的小姑娘J和F。其实,我妈已经尝试了几次送我去她单位的幼儿园,因为离家更近一些,然而几次都以嚎啕大哭而罢。我总以为我妈做事情太突然了,至少应该提前给我做些铺垫——像父亲那般,便不至于让我突然面对一群可能比房东孙子还要吝啬的小孩子的时候那样惊慌失措,

于是我终于出现在J和F所在的幼儿园了,并且分到一个搪瓷缸,上面印着一个红色的阿拉伯数字5。在用3号缸子的F得肺结核之前我非常满意这个数字,但此后发现它和3长得是如此之象以至于我经常要担心拿了错误的缸子,得肺结核,然后被打针。拿2号缸的是个小我一岁的小胖子,他爸对他极好,每天早上都从公司食堂买一个一毛钱的肉包子给他,我坚信这是他之所以胖的直接原因,我很羡慕,但我爸却说包子里包得根本不是猪肉,是猪皮,因此,我始终没有享受到吃包子的待遇,然而我也开始鄙夷小胖子,因他午睡后醒来总是哭——这是根本就没有长大的表现,这鄙夷日渐深化,以至于铸成我许多年后仍然不待见数字2的莫名习惯。

搬家也总没有预想的那样快,尽管父亲从村子里带回来的狗仔已经扔到了新家,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还要揣着馒头槅门去喂它。从幼儿园到新家并不远,可对于一米都不到的小屁孩子,那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幸亏小眼睛会陪我,我们可以顺便在附近的胡同里玩秘密游戏。至少在一九八四年,我们的关系还相当好,和小眼睛在全县幼儿园脚踏车大赛里争第一还是来年的事,更不用说后来我考上重点中学他没考上致使他妈勒令他与我绝交了……

相比之下,和小胖子在一起更Comfortable,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你的竞争对手,就连运动会上得了一支铅笔都要乐呵呵地跑到他妈面前报喜。
“阿姨,这个铅笔是——嗯——只要有参加的小朋友都有滴!”
我迫不及待地揭穿了他。
我觉得我自己没有任何恶意,我并不是嫉妒他天天有肉包子吃,而且我记得有一次他从家里带了一根当时极罕见的香蕉到园里,还用手抠给我一小块吃,我就是不想他故意抬高自己。
看上去,小胖子并没有因我揭穿他而生气,但我们的友谊也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半夜,小胖子他爸操了把铁锹闯入小眼睛家,把小胖子他妈揪了走,小眼镜他爸落荒而逃。然后,他爸妈就离了,小胖子也搬到了他奶奶家,自此我们极少见面。

回头再说说被父亲挂在嘴边的那两个小姑娘吧,F得了肺结核,我看都不敢看她;至于J,有一次大家围着圈做找朋友游戏,我看到J把自己的糖果丢在身边,于是故意找朋友把她换走,趁机吃了她一颗糖,结果给告了老师,哪里还有的朋友做?

一九八四真的很漫长,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在永无止境地重复:半分嫉妒半分不屑地盯着小胖子吃肉包、排着队到那棵高得足以刺穿天空的大树下撒尿、蹲在花园的水渠旁扔树叶,瞅着它们顺流而下不知去向……
就是不曾预料到这他妈的居然还有个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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