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亚九年,七月,吾乡

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 应是不好?”
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宋,苏轼

离家并不算久,归来时却觉如过三秋。
眼见园子里的月季开了又谢,谢过再开,小径埋没在野花丛中,塞满邮件的信箱摇摇欲坠。最恐怖的是,房间里的角角落落竟然挂了许多蛛尘。

调整生物钟花的时间超出我的预料,大概一周多都睡得不是很好,半夜无端醒来多次,日间则陷入梦游般的混沌状态,久远的往事与新近的回忆杂糅在一起,浆糊一样粘在脑中,让人根本没办法打起精神。

这次回国,除了南京还去了另外几个城市。其中,桂林和湘潭是在计划之内,北京是临时起意,上海则是迫不得已。也正因此见到了很多故旧,有几位是二十好几年未曾谋面的。

去桂林主要是为了不浪费独立日那几天假期,顺便访问下一位老友。
那地方的景观还是很奇异的,城市本身于我也更熟稔一些,有点像十好几年前的南京老城。现在的南京发展得有些吓人,庞大的商业中心建得跟乌托邦一样,不只小孩子们惊掉了大牙,我也惊掉了。

北京最开始在我的计划之中,后来放弃多半是担心高温。
后来到了湖南乡下,发觉天一样热得造反,人又无聊,不如趁着周末带小孩子们出去转转,这才有了北京之行。
我实在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对这个城市得感觉:想想曾在那里间歇着居住过那么长时间,那儿有我一众好友,在那儿开始第一份工作,在那儿结婚,在那儿有了第一个小孩,我的户口甚至还在那里,但就是没有在那儿找到过一点家乡的感觉。
和八年前我离开时相比,表面上看,北京几乎就是老样子,三环是老样子,四环是老样子,五环还是老样子。但是行走其间,很快发现一些令人惊讶的变化,比如乘坐地铁买票要用身份证,去天安门、故宫以及任意一个知名景点都必须微信预约,还有就是从前很常见的外国人突然从街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又一群穿着统一服装的各色研学团。
唯一让我欣喜的是,终于可以带着两个小孩子任性的吃喝玩乐,完全不需要看价格。

我本来以为孩子们会喜欢中国特色的高铁,后来发现车厢里人太多了,时间长,小孩子们无聊,就要闹。而且他们在野惯了,一点也没有学会在公共空间里面保持分寸。

回到湖南,继续躲在乡下岳母家的一个小房间里吹空调。反正村子里也几乎见不到人,只很多流浪狗在徘徊。听说许多人都搬到城里住了,剩下的估计也和我一样躲在房间里吹空调罢,天这么热!
我也去过一两次湘潭县城,也看不到人,连流浪狗都没有,唯见密密麻麻的高楼,一眼望不到边。我猜人们要不在里面吹空调,要不就搬去长沙了罢。
曾有机会和一个亲戚喝茶。他是当地的干部,住在电梯入户的叠墅里。
我努力找话题说:“湘潭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嘛,到处都是高楼!“
干部亲戚听后一顿,茶杯搁在桌上,吭了声,说:“不,那全是债!”

而长沙着实繁华。
我在黄花机场等待飞往上海的航班,候机厅几乎没有空位。机场里多了不少餐厅,那么贵,还座无虚席。

因为飞上海的航班延误了好几小时,害得我们没有赶上飞旧金山的航班,不得不在上海滞留多日。然后我惊讶地发现,浦东机场和十年前相比竟然萧条太多,原先那么多商店近半关了门。记得以前去韩国出差出海关排队至少要半个小时,现在几分钟就进去了。而且说是国际航班,候机厅却看不到几个外国人。

飞机起飞,飞机降落。
很快就感受到了旧金山湾的习习凉风,逼着我找寻外套。我似乎要到家了,但回忆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散去。
这段时间里见了众多的亲戚朋友,感觉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大家都在明显地老去。这真令人悲伤,而这悲伤让言叙中的其它主题都显得无足轻重。
因此我总是想起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他不负诗圣之名,把这一种人类共同的情感准确而平白地表达了出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唐,杜甫

这种情感上的冲击是异常激烈的,所以,回来多日我都没缓过神来。
等能够重新安然入睡,平心做事之时,才算得真正的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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